鲁迅——我的师友
[日]鹿地亘
葬礼结束了。银色的月光下悲痛的人群顺着低垂的树丛默默地离开了墓地。此时鲁迅那慈祥的声音仍在我的耳边回响,沉重的棺材也好像就在肩上。
就在五天前,他还在开玩笑:“你看了我在《中流》第九号上发表的那篇遗嘱吗?”他笑着问道。
我知道这篇文章,但还没有看过。我是不喜欢谈论“死”的,所以把他的话只不过看作是个玩笑。我也笑了。“在明治统治中期,作家斋藤绣雨(一八六七—一九〇四)曾就他的死发表过一个广告。”
“噢,那是早的事了。”鲁迅问:“他很快就死了吗?”
“是,尽管是出乎意料。不用说,说他自己也没想到会死的这么快。”我说。
现在看了《中流》登的鲁迅先生的这篇《死》,心中充满激情。他那特有的笑容,诙谐的神态遮住了我的悲伤和悔懊。文中他这样写道:“医师……宣告了我的就要灭亡;并且说,倘是欧洲人,则在五年前已经死掉。这判决使善感的朋友们下泪。”
下面接着:
“从去年起,每当病后休养,躺在藤躺椅上,每不免想到体力恢复后应该动手的事情:做什么文章,翻译或印行什么书籍。想定之后,就结束道:就是这样吧——但要赶快做。这‘要赶快做’的想头,是为先前所没有的”。
不断袭来的“死”的阴影已使他很清楚地感到死的不可避免,然而这并没有动摇他已坚定的信念。反而促使他为在余年能够完成计划,加快了工作速度。正是为了新中国文化的发展,为了人民大众的教育,他战斗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用自己的钱出版了《海上述林》第一卷《辨林》;他的整个身体和生命都献给了被压迫人民的解放!他也对中国新艺术做出了伟大贡献,出版了著名的德国版画家《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为了新中国文学运动的统一,他不顾疾病坚持写作,他的工作常规就像泉水一样,从不间断,使人们亲近他,感觉不到丝毫拘束。我们经常劝他休息,注意自己的身体,他总是含笑回答:“伏案持笔就是我的工作,坐着看东西就是休息,如果休息的意义就是不写也不看,我则不能那样做。”
现在回想起来,鲁迅先生在临近死亡的威胁下没有丝毫的沮丧,忧愁,他坚忍不拔的毅志更加快了工作速度。仅从表面上,人们可能会这样想:“他还在一天天地像往常那样工作。”而只有鲁迅自己知道:只能继续斗争,奋力向前,不能休息。确实如此,如果说到休息,只有死才是鲁迅的“休息”。
一个人对于死亡的态度往往反映了他对人生的态度,在这个问题上我不得不钦佩鲁迅。那天在谈论关于“死”时,还谈到了芥川龙之介(一八九二—一九二七)。他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芥川龙之介是个不知道……”
“对,对!”鲁迅点头道:“他意识到了在他自己和世界之间有一个差距,他又无法跨过这个差距,因而死也就是他的唯一的出路了。”
鲁迅读过芥川龙之介的作品,了解他的观点,在鲁迅的书柜里有小林多喜二、高尔基和芥川龙之介的全部著作,鲁迅了解芥川龙之介,也就是说,他对芥川龙之介所向往的方向很清楚。自杀是对生命中忧虑的表示。我们不想谈这种人,他们为忧虑所耗费生命,他们对所处时代缺乏清楚的认识和理解的兴趣。为什么?因为对于这些为现实生活而斗争的人们来说,当前的世界充满恐吓的危险又蕴藏着深切的希望。
我第一次会见鲁迅是去年二月。在听他谈话时,我是那样欣喜若狂,想着要把这个真正的,完全的鲁迅介绍给日本。
“如果把你的话和你的活动讲给日本人听,你觉得怎么样?”(www.xing528.com)
“不要吧!他们的法西斯主子不喜欢。我倒不害怕死。”我想,这大概就是他全部无畏的先驱活动中的一个低调。
在《改造》四月号发表的《我要骗人》的文章中,有这样一段:“用血……算是一个答礼罢”,我想这个“血的答礼”应理解为人们对战斗生活的结局的一个不断的认识。那种对生活的漠不关心,只投机于斗争,往往是对生活的最实质的态度。
人类最大的力量来自于那些从不懊悔,坚定的人,他们能够在处于丧失生命危险之中保持镇静。
鲁迅从不为死所焦虑。如果他的死能为后来者铺砌一条路的话,他便感到很满意。一九一八年他这样说过:“老的让开道,催促着,奖励着,让他们走去。路上有深渊,便用那个死填平了,让他们走去。”“少的感谢他们填了深渊,给自己走去;老的也感谢他们从我填平的深渊上走去。——远了远了。”“明白这事,便从幼到壮到老到死,都欢欢喜喜地过去;而且一步一步,多是超过祖先的新人。”(见《热风·随感录四十九》)
这就是鲁迅在与世界交往中最基本的觉悟,在我和他多次谈话中,能多次感到。这倒使我想起一件事。一九三四年,由于被关押,我停止了工作,深感焦虑:“我还有许多事要干,可是……”于是我反复地重阅过去写的文章,我发现它们只是像一只被鞭子赶着的马儿在飞奔时的脚印一样。
是从鲁迅——我的师友那里,我学到了,也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上:
在任何时候都要对工作做出不倦的成果来,把自己从对死的焦虑与忧愁中解放出来,让你的一生就像一个赛跑运动员一样,不顾路边的花草,不顾脚下的步子,只是警视着前方的斗争。当时鲁迅先生谈到死,我还没有意识到,死的阴影已经袭向他。
他的去世也就像一棵衰亡的老树忽然间倒下了,他的遗言:“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就像一棵树倒下时的声音一样。在他死的一瞬间,他所渴望听到的是,后人在他那死所填平的深渊上走过的脚步声。
鲁迅的著作及伟大意义仅这篇文章就是难以估价的,我所要说的,大家都已知道:
鲁迅所处的时代是被传统和谎言束缚的旧中国日益衰退的时代,也是一个为开创新纪元而斗争的时代,他为摧毁旧世界,开创新世界而斗争,他所走的道路就是新的中国成长的过程,在整个文化领域,无论是文化阵地,文学还是艺术,如果去调查一下,到处都可以找到鲁迅,他的名字就是新中国的象征。
如果来检查一下这株倒下的老树,可以数出三十多个年轮,他们就是新中国历史的显示,这一个个年轮,不是松弛的,混乱的,而是坚实的成就积累起来的,这上面也包括了近年来文学论争上所谈到的鲁迅先生从未放松过的对文学的指导。
往往有这种情况,年轻一代有雄心大志急于求成,这就导致他们忽视用痛苦积累起来的经验,结果他们受到了不必要的挫折。年轻的一代只有自己去解决这个问题,在解决这个问题当中应该记住鲁迅先生从不草率、冲动,从不忽视前人的经验,从鲁迅先生学到的这一点必须当作最基本的东西。
十七日下午,风很大,鲁迅先生在大风中离开了我们,他迈着坚定的脚步离开了我们,去了,走在他不屈的道路上。
今天我的双眼仍清晰地看见鲁迅在大风中前进。他在斗争中稳健的步伐催促着新中国以诞生。
一九三六,十,二十三。
(1936年11月15日英文《中国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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