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死
[日]山本实彦
超然存在权力上面的他,终于溘然逝世了。如今想起他那高逸的风格,真不解彼苍为何要把这有意义的存在攫夺而去呢!
他的存在比起高尔基的存在是更清洁的。他不发不能求到的讽刺,这又和萧伯纳的存在稍异了。生于没有恩惠的国家,终于没有恩惠的生活;而平然贯彻其所信,他实在是够尊敬啊!他不像法兰西作家们般活泼明朗,他是厚重和深远的,他断定在孔子的思想精神支配中国之下,国民是不能飞跃的。当国共还未分裂的时候,领袖们是信奉唯物史观革命的。但到现在已全改变,孔子几乎变成唯一守护的圣神了。但他却冷静地批评道:孔子只是权力者的圣人,支配者统治被支配者恰好的哲学,与被巧妙地组织成的东西而已。他又说中国民众把孔子认做圣人并不是多数的。民众与孔子并不亲近。他所喜的对象是存于所谓愚民真实的感情中的真实的姿貌和真理。于是在哲学的下面,产生了他的小说和散文《阿Q正传》及其他的作品,皆可作为证明。
他不参加实践运动,但他是生存于一贯的主张和情谊的,他在临死之前,还为友人瞿秋白作评传,表示与瞿有极深刻的友谊。我在本年二月到上海时,他为我详细描述其最后的壮烈。听说在一月前此文已写成了,他说近来已没有写小说的兴味,现努力在翻译高尔基的作品和介绍版画。听到他对版画感到兴趣,我对他渐渐踏入东洋趣味的前途,特别抱着极大的期待。
本年二月间,我到南京和当地记者干部会见的时候,大家协议当这两国政府正在策求互相提携之际,我们也来实行艺术上的互相提携吧!第一彼此先从交换创作做起,南京诸位已愿负责介绍当选的作品。我回到上海又将此种办法告诉鲁迅和U(1)。他说:“我不想当做商品出卖呢!”我说:“那末就请你介绍一些当选的作品吧!”他露着几乎看不出的微笑说:“有几位新近作家的作品是可以达到在贵志《改造》上发表的水准的;但往后有稍低的东西也请将就刊载吧!中国的作家是可怜的,稿费的收入都是极少啊!”于是我们在这遭的谈话中,就约定实行两国艺术的提携了。他说青年创作家的环境是很不好的,所以都不得不小心翼翼。他又说他们每月只要有四五十元的收入一面从事××工作,而又不用忧心面包,就写得出东西了。他虽清穷,但不愿和当道往来,就是日本的公人也不乐多所交游。他说和权力提携,或由权力的庇护而产生的艺术,是没有生命力的。又说被旧道德所支配的思想,是产生不出永远的艺术的。他的作品颇为易读,但是那种尖刻的风格,在他的散文也一样的。他一贯努力的核心,就是使中国民族从儒教的桎梏中解放出来。
他和蔡元培先生是极亲密的,当我往南京的时候,他为我写了一封郑重的介绍信。蔡先生对他也是十分尊敬。蔡先生对于北大的旧同事,都是十分厚情的。
鲁迅所著的书,并不十分多,也没有长篇小说,他能获得和罗曼·罗兰,高尔基,威尔斯匹敌的盛名,是因为当读他每篇作品时,都觉得它不是制造的而是现实的真貌。他的学问的幅圆极广博。关于政治的见识,他持有比世界一般文豪优越的特点。他的生活是简素的。特别是对于有闲阶级的厌恶。由此之故,便被一方面的人认做偏狭了。他和我说:“日本真奇怪,布尔乔亚文士和勤劳作家会集在一堂谈论;这在中国是断不可用的。”他意思是在冷骂这种调和为不彻底和无意义的。
他也有意要来日本,我三次劝他今年来东京一游。他说要约定怕是不可能的。他是因为身体病弱之故,失去旅行的自信吗?这又不是。他怕的是到日本受着欢迎,种下了大因缘,这对他自己真正的路线会蒙上一些暗云吧?个人中明白他立场的人也有吧?然而,他因为这说要来者的思想立场不同,终于使他旅程踌躇了。他也曾经受过苏联几次招请,但因为不愿意染上过厚的政治色彩的缘故吧?也终没有去莫斯科。他对于现在民族的政治动向,尤为厌恶。(www.xing528.com)
他不赞成民族主义的政治动向,但他时常都想对于人生有所贡献。他曾讽刺道:“因为日本最近汉医复兴的福荫,中国的医术和文化都向后转了。”他由浙江省派来日本留学,是在二十二岁的时候,直至二十九岁,都是住在东京和仙台,除了学医之外,即专心从事于外国文学的翻译。那时他又极喜研究日本的维新。关于大西乡的事,无论巨细,都持着兴味去探讨,他听见东京人骂他做“Chincoro”(2),他十分愤恨;又在电影中看到侮辱中国人的情景,就决定停止研究医学,而转入文笔生活了。但后来对于侮辱的愤恨也渐消失了。我问他在日本是那桩事有兴趣?他说:“花夜到江户川畔去游玩有意思啊!”说时沉入冥想的境界了。
他已溘然长逝了,但在北平依靠他的供给得以安居的母亲,和在上海同住的夫人与孩子,今后将要怎样过活呢?我对这是颇加关心的。
(陈琳译)
(1936年10月21—22日《日日新闻》)
【注释】
(1)U即内山完造。
(2)Chincoro是当中日战争时,东京人骂中国的土语。因Chincoros与China的发音相近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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