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的“义子”
章锡琛
谁都知道鲁迅先生有一个叫作海婴的儿子,今年是七岁了;并且,报上还登过他和母亲在一起的照片。可是,除海婴以外,鲁迅先生曾经有过一个“义子”;不仅是“义子”,而且还有一个“义媳”。
那时候,鲁迅先生住在闸北东横浜路的景云里。有一天,经过剥啄的叩门声后,进来了一位洋服不十分整齐的青年,说是从远道特地到来,求见鲁迅先生的。见了面之后,好像并不十分生疏。问他的姓名,是某大学的学生,才受先生几个月的教的。自从先生走了之后,日夜想念着先生,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下,课,当然更没心情去上了。自己觉得,这样下去,一定会发狂,甚至到自杀为止。所以,决计抛弃了学业,抛弃了同学,抛弃了家庭,抛弃了爱人,不顾一切地独自远迢迢到上海来寻先生。倘使肯怜悯他,收容着当作一个奴仆,一天到晚伺候着先生,便是十二万分的恩典。万一不能允许,情愿在上海当一个乞丐,只要答应他每天可以到门前来望见一次颜色,也就异常的高兴了。
听了这一番话之后,不但是鲁迅先生,无论谁,都会十分感动的吧。于是,安慰着他,劝他不要这样感情激越,且缓缓地再商量。这样,这位青年大学生,就做了鲁迅先生的食客;不但供给了他的饭食,宿所,衣服,还供给了他的零用。
过了两三个星期,这位青年的爱人,也从家乡赶来了;那当然是为了离不开她的爱人的缘故。鲁迅先生既然收了一个,自然也不忍使他们分开,只好一起收容着,供给他们俩的食衣住行,以至于医药娱乐;常常在晚上十一点钟以后,双双从电影场雇车回来。
他忽然向鲁迅先生提出要求:说自己是决心一辈子做鲁迅先生的奴仆,再不作别的希望的了。可是,他的爱人,却不能为了他,抛掷宝贵的光阴,把学业荒废了的。他们已经选择了一所学校,就要进去了,请鲁迅先生帮助他们的把学膳费交去。鲁迅先生的回答,是“没有钱”。
第二次的要求又来了:说,先生既不肯帮助学费,能不能给他找一点工作,让他把工资积起来,送他的爱人去求学。问他要多少薪水,能做什么工作,那回答是非常恭敬:“一切凭先生斟酌。”
鲁迅先生想,自己只有同书店有点往来,便跑去和书店老板们商量。一致的回答是,“人浮于事,一时没有办法。”最后,同一家小书店商定,请他们雇用了这青年,鲁迅先生按月送三十块钱给书店,由书店送给青年作薪水。(www.xing528.com)
第二天,鲁迅先生教他到那书店里去工作,告诉他已经给他找到了。出门之后,不到两小时,又回到了鲁迅先生那里。问他为什么,说不但这样琐屑麻烦的事,他万万做不来;仅仅这三十块钱,做两人的零用钱还少得多,哪里能够供给她的学费。好像说,你这老头子,太不识时务了。除了苦笑,鲁迅先生再没别的话讲。
不久,又来第三次的要求:说既不肯借给学费,又不肯给找事情,这样下去,他俩的终身要被耽误了。现在,又找到了一条出路,却是非请鲁迅先生帮忙不可的。他在家乡,原有几十亩田地,因为穷,被父亲押给人家。只要鲁迅先生肯借给千数块钱,他们便可以赎回这些田产,回到乡下去耕种过活。这在先生可算是最轻便的事。鲁迅先生向他说:“我自己没有饭吃,却拿钱出来给人家去买田,你以为我该这样做么?况且,我从哪里去弄到这些钱呢?”他说:“先生一年收入几万块钱的版税,何在这区区千数块钱;只要肯,有什么弄不到?”这次,鲁迅先生却严厉地回答了:“我不肯。”
渐渐地,鲁迅先生不能依他们的需求,供应零用了。但,他们俩照旧在鲁迅先生那里住着,吃着。
五六个月之后,他们对鲁迅先生说,家里有信来,叫就回去,请借给一点盘费。鲁迅先生又给了三五十块钱。第二天,鲁迅先生才起身,娘姨来说,两个人走了。走的时候,没一个人知道。家里的衣物,稍为值钱的,都不见了。
隔了一两天,鲁迅先生家里的娘姨,偶然同邻家的娘姨闲谈,那娘姨问她:“你们先生的少爷少奶奶,这几天到哪里去了?”她说:“我们先生哪里来的少爷!这本是陌生的客人,前天偷了许多东西逃走了。”那娘姨奇怪地说:“这样么?那女的曾好几次对我们说,他们是来给你们先生做儿子媳妇的呢!”
这故事是在景云里鲁迅先生的家里听鲁迅先生说的,说的时候,几次带着诙谐的笑声。
他对于青年,永远是热烈地爱护的。虽然遇了这一类的“义子”,但决不会因此而灰了对于青年的热心。
(1936年11月15日《作家》第二卷第二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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