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回忆
陈学昭
我第一次见到鲁迅先生是在北平,十四年的秋天,是他的一个熟友领我去的。我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印象,在那时我早已读过了他的《阿Q正传》等,见了他之后,我好似感觉到有点失望,因为在当时我年轻而幼稚的脑子里缺少现实的人生而只有怪诞的思想。可是我所见到的鲁迅先生如平常的上等人一样,很有礼貌,说话很客气,一点也没有什么可怕与古怪的地方。如果人家不早在文字上说到他的头发如何长,我也不会觉得他的头发有什么特别。
记得有一次,我正在鲁迅先生家里,一个穿着布长衫的矮小个子的男子,来访鲁迅先生,这人的头发式样,走路姿势,说话神气,学得都那么地像鲁迅先生,使我十分吃惊。不知的人还要以为那是他的弟弟了。鲁迅先生马上立起来去招待这个贵客。后来,人家告诉我这个人就是长虹。
十七年秋天我从法国回来,鲁迅先生与许先生住在上海闸北景云里,与建人先生夫妇同在一座宅子里,我住在他们斜对面的沈夫人家里,在那个时候我差不多天天可以见到鲁迅先生,因为我吃饭有时在沈家,有时在周家。鲁迅先生饭前先慢慢喝一盅酒。我是不会喝酒的,而且他也知道我爱劝人戒酒,可是鲁迅先生欢喜劝我喝酒,说少喝一点,对于身体有益处的话。吃饭的时候他欢喜说笑话,但他的拘束有时使发笑的地方减色。在这些里,不熟识的人容易误认他为自尊心很厉害或是很骄傲的人。
鲁迅先生不讲人的坏话,他对于弱者的呼声是最易感动的,所以在他的作品里处处都反映出他对于弱者的不平鸣。有一次,他对我讲起白薇女士,他赞扬她,说她很厉害,很能吃苦……,最近在《大公报》上看见逸霄女士的《白薇女士访问记》,得知白薇女士也曾受到过鲁迅先生的鼓励。受到鲁迅先生鼓励或帮助的人,不止二三个人,不过世情恶薄,许许多多受到他援助过的青年,大都不肯记着他的好处,或竟恩将仇报。(www.xing528.com)
这次我回国后,一共只见到鲁迅先生三次,一次是去他们的大陆新邨寓居访他,他随便的问我些在法的情形。鲁迅先生是很瘦,而且也老得多了,可是我没有说出来。第二次是我请他们与建人先生夫妇,沈先生夫妇在一家西餐馆午餐。第三次是去年九月里,也是最后一次,我到上海听说他生病,就跑去望病。许先生在客室里与我谈了一点鲁迅先生的病情后,领我上楼去,他躺在藤椅上,见我进去就立起来,经我再三说他才复躺下。他说话的态度一如平常,说得很快很快,好似要把许多的意思在很少的话里表达出。
鲁迅先生是个神经质而怕羞的人,因此,我觉得大胆而会说话的人,对于鲁迅先生是特别能够接近的,像对于所有怕羞的人一样。长虹的事情就是一个证明,或者大胆而投机的青年,利用了鲁迅先生的个性而爬上了文坛也不止一二个人。我说一句明白些的话:得过鲁迅先生最多帮助的人,也是利用鲁迅先生最多的人。所以去年当吊鲁迅先生的时候,在别人看来没有资格痛哭的我(我既不是他的亲属,也不是他的得意门生),我真大大地痛哭了,想到这位生活一向很苦的老作家,多少人利用了他享受了荣誉与安乐,而他这样地死去了。鲁迅先生的性格在他生前已使他吃了亏,但这个轮不到我们来批判。我们不能对任何人要求绝对的完善,我们对于这位作家更不能这样要求。幸而在我们这个时代,我们不急切需要一位圣人,只要能够引起青年们中自觉与反抗侵略者的意识已经够了。那么鲁迅先生的大部分作品是能够担负这个使命的。
鲁迅先生已经死了,我们该多研究些他的作品,把他对弱者的同情心,对强暴者的反抗精神扩大开来,才是我们后死者的责职。无论如何,就是鲁迅先生生前思想上的敌人也不能否认他是代表我们时代的一位作家,而青年们爱他比爱任何人更甚。
(1937年7月5日上海《国闻周报》第十四卷第二十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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