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寿裳(沈蕴芳记录)
前两天,王同学来说,定于今天下午三时半在本院开鲁迅座谈会,要我讲点关于鲁迅先生的生活情形,我便欣然的答应了,所以我今天所讲的题目是关于他的生活。鲁迅是预言家,是诗人,是战士。我在《怀亡友鲁迅》文中说过:“他的五十六年全生活是一篇天地间的至文”,也就是一篇我们中华民族的杰作。这样伟大的一生决不是短时间所能说尽的,不过随便谈谈,得个大概罢了。
在开讲之前,我要问诸位一声,诸位大概在中学时代,甚而至于在小学时代已经读过了鲁迅的作品。读了之后,在没有会见他或者没有见过他的照相之前,那时诸位的想象中,鲁迅是怎样一个人?这种回忆,对于鲁迅的认识上是很有帮助的。我的一位朋友的女儿,十余年前,在孔德学校小学班已经读了鲁迅的作品。有一天,听说鲁迅来访她的父亲了,她便高兴之极,跳跃出去看,只觉得他的帽子边上似乎有花纹,很特别。等到挂上帽架,她仰着头仔细一望,原来不过是破裂的痕迹。后来,她对父亲说:“周老伯的样子很奇怪。我当初想他一定是着西装,皮鞋,头发分得很光亮的。他的文章是这样漂亮,他的服装为什么这样不讲究呢?”
再讲一个近时的故事:这见于日本内山完造的《鲁迅先生》文中,用对话体记着有一天,鲁迅照常穿着粗朴的蓝布长衫,廉价的橡皮底的中国跑鞋,到大马路Caihay Hotel去看一个英国人。
“可是,据说房间在七层楼,我就马上去搭电梯。哪晓得司机的装着不理会的脸孔,我以为也许有谁要来罢,就这么等着。可是谁也没有来,于是我就催促他说‘到七层楼’。一催,那司机的家伙便重新把我的神气从头顶到脚尖骨溜滑地再打量一道,于是乎说‘走出去!’终于被赶出了电梯。”
“那才怪呢!后来先生怎样呢?”
“没有办法,我便上扶梯到七层楼;于是乎碰见了目的的人,谈了两小时光景的话,回来的时候,那英国人送我到电梯上。恰巧,停下来的正是刚才的那一部电梯。英国人非常殷勤,所以这次没有赶出我,不,不是的,那个司机非常窘呢。——哈哈哈……”(《译文》二卷三期,日本原文见《改造》十八卷十二号)
关于鲁迅容貌的印象:我在此引一个英国人的话,颇觉简而得要,这见于H.E.Shadick的《对鲁迅的景仰》文中。他是燕大英文系主任教授,不曾会见过鲁迅,只是从照相上观察,说道:
“在我的面前呈现着一张脸,从耸立的头发到他的有力的颚骨,无处不洋溢出坚决和刚毅。一种坦然之貌,惟有是完美的诚恳的人才具备的。前额之下,双眼是尖锐的,而又是忧郁的。眼睛和嘴都呈露出他的仁慈心和深切的同情,一抹胡须却好像把他的仁慈掩盖过去。”
“这些特质同样地表现在他的作品中,在他的生命里……”(原文见《燕大周刊》丛书之一《纪念中国文化巨人鲁迅》)
鲁迅的生活状况可分为七个时期:(一)幼年在家时期,一—十七岁;(二)江南矿路学堂时期,十八—二十一岁;(三)日本留学时期,二十二岁—二十九岁;(四)杭州绍兴教书时期,二十九—三十一岁;(五)北京工作时期,三十二—四十六岁;(六)厦门、广州教书时期,四十六—四十七岁;(七)上海工作时期,四十七—五十六岁。
一、幼年在家时期……一至十七岁……预备时期(一八八一—一八九七)
这期的时代背景最大的有甲午中日之战。
鲁迅的幼年生活有他的回忆录——《旧事重提》,后改名为《朝花夕拾》——可供参考,现在略举几个特点如下:
(一)好看戏
(甲)《五猖会》(见《朝花夕拾》)是一件罕逢的盛事,在七岁时候,正当高兴之际,突然受了打击,他的父亲要他读熟《鉴略》数十行,背不出不准去,后来虽然背出,不遗一字,却已弄到兴趣索然。
(丙)夜戏,目莲戏(见《朝花夕拾·无常日》)
(丁)《女吊》(见《中流》三期):绍兴有两种特色的鬼,一种是表现对于死的无可奈何,而且随随便便的“无常”,一种便是“女吊”,也叫作“吊神”,是带复仇性的,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的鬼魂。鲁迅临死前二日——十月十七日下午在日本作家鹿地亘的寓所,也谈到这“女吊”,这可称鲁迅的最后谈话(日本池田幸子有一篇《最后一天的鲁迅》记及此事,见日本杂志《文艺》四卷十二号)。
(戊)胡氏祠堂看戏:这点在他的著作里面是没有谈到,我从他的母亲那里听来的。在十余岁时候,胡家祠堂里演戏,他事先已经看好了一个地方——远处的石凳。不料临时为母亲所阻止,终于哭了执意要去看,至则大门已关,不得进去。后来知道这一天,因为看客太多,挤得石凳断了,摔下来,竟有被压断胫骨的。他之不得其门而入,幸哉幸哉!
他幼年爱好看戏,至于如此,可是后来厌恶旧剧了。
(二)好描画
(甲)描画:用一种荆川纸,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描下来,像习字时候的影写一样。……最成片段的是《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都有一大本(见《朝花夕拾·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乙)搜集图画(见《朝花夕拾·阿长与山海经》和《二十四孝图》)。
这和他后来中年的搜集,研究汉画像,晚年的提倡版画有密切的关系。
(三)不受骗
(甲)不听衍太太的摆布(见《朝花夕拾》八五页)。
(乙)对于《二十四孝图》的怀疑,“其中最使我不解,甚至于发生反感的,是‘老莱娱亲’和‘郭巨埋儿’两件事”(见《朝花夕拾》三十五页)。
这样从小就有独到之见,和上述的艺术兴趣,可见他在此时期,天才的萌芽已经显露出来了。
二、江南矿路学堂时期……十八至二十一岁……(一八九八—一九〇一)
他的学堂生活从此开始,起初考入水师学堂,后才改入矿路学堂,《朝花夕拾》里有一篇《琐记》是可参考的。此外,还有几件事:
(一)爱看小说。新小说购阅不少。对于功课从不温习,也无须温习,而月考,大考,名列第一者什居其八。
(二)好骑马。往往由马上坠落,皮破血流,亦不以为意,常说:“落马一次,即增一次进步。”
(三)不喜交际
至于苦学的情况,如以八元旅费上南京,夹过冬,凡上下轮船总是坐独轮车,一边搁行李,一边留自己坐。
三、日本留学时期……二十二至二十九岁……修养时期(一九〇二—一九〇九夏)
这期的大事是俄兵占领奉天,日俄开战,革命思潮起于全国,和他个人关系较切的有章太炎师的下狱,徐锡麟、秋瑾的被杀等。
这留学时期又可分为三个小段:(一)东京弘文学院时期;(二)仙台医学专门学校时期;(三)东京研究文学时期。
(一)东京弘文学院时期(一九〇二—一九〇四夏)
此时,我初次和他相识,他在课余爱读哲学、文学的书,以及常常和我谈国民性问题,这些已见于拙著《怀亡友鲁迅》,兹不赘述。他曾为《浙江潮》撰文,有《斯巴达之魂》、《说》等(见《集外集》),即镭也。
(二)仙台医学时期(一九〇四—一九〇六春)
他学医的动机:(一)恨得中医耽误了他的父亲的病;(二)确知日本明治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医的事实。以上两点,参阅《呐喊》序文和《朝花夕拾·父亲的病》便知。但是据我所知,除此以外,还对于一件具体的事实起了宏愿,也可以说是一种痴想,就是:(三)救济中国女子的小脚,要想解放那些所谓“三寸金莲”,使恢复到天足模样。后来,实地经过了人体解剖,悟到已断的筋骨没有法子可想。这样由热望而苦心研究,终至于断念绝望,使他对缠足女子同情比普通人特别来得大,更由绝望而愤怒,痛恨赵宋以后历代摧残女子者的无心肝,所以他的著作里写到小脚都是字中含泪的。例如:
(1)见了绣花的弓鞋就摇头。(《朝花夕拾》一一四页)
(2)“至于缠足,更要算在土人的装饰法中,第一等的新发明了。……可是他们还能走路,还能做事;他们终是未达一间,想不到缠足这好法子。……世上有如此不知肉体上痛苦的女人,以及如此以残酷为乐、丑恶为美的男子,真是奇事怪事。”(《热风》三五页)
(3)小姑娘六斤新近裹脚,“在土场上一瘸一拐的往来”。(《呐喊风波》)
(4)讨厌的“豆腐西施”,“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呐喊·故乡》)
(5)爱姑的“两只钩刀样的脚”。(《彷徨·离婚》)
(6)“……女子的脚尤其是一个铁证,不小则已,小则必求其三寸,宁可走不成路,摇摇摆摆”。(《南腔北调集 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国人之非中庸……》)
他的感触多端,从此着重在国民性劣点的研究了。可见《呐喊》序文所载,在微生物学讲义的电影里,忽然看到咱们中国人的将被斩,就要退学,决意提倡文艺运动,这电影不过是一种刺激,并不是唯一的刺激。
(三)东京研究文学时期(一九〇六—一九〇九夏)
一九〇二年的夏天,留日学生的人数还不过二、三百,后来“速成班”日见增多,人数达到二万,真是浩浩荡荡,他们所习的科目不外乎法政、警察、农、工、商、医、陆军、教育等,学文学的简直没有,据说学了文学将来是要饿死的。
然而鲁迅就从此致力于文艺运动,至死不懈。
此时,他首先绍介欧洲新文艺思潮,尤其是弱小民族,被压迫民族的革命文学。有两件事应该提到的:(一)拟办杂志《新生》;(二)译域外小说。这两件事说来颇长,好在他令弟知堂(作人)所作的《关于鲁迅》(二)(《宇宙风》三十期)文中已经叙明,我不必重复详说,只略略有所补充而已。《新生》虽然没有办成,可是书面的图案以及插图等等,记得是统统预备好了,一事不苟的;连它的西文译名,也不肯随俗用现代外国语,而必须用拉丁文曰VitaNuora。后来,鲁迅为《河南》杂志撰《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坟》),绍介英国摆伦,德国尼采,奈宾霍尔,瑙威易卜生及俄国,波兰,匈牙利的诗人等。《域外小说集》初印本的书面也是很优美的,图案是希腊的艺术,题字是篆文“域外小说集”,纸质甚佳,毛边不切。
大家都知道《新青年》杂志是新文化运动——文学革命,思想革命——的急先锋。它的民七一月号,胡适之的《归国杂感》,说调查上海最通行的英文书籍,“都是和现在欧美的新思想毫无关系的,怪不得我后来问起一位有名英文教习,竟连Bernard Shaw的名字也不曾听见过,不要说Tshekhou和Andrejeu了,我想这都是现在一班教会学堂出身的英文教习的罪过。”殊不知周氏兄弟在民七的前十年,早已开始译Tshekhou和Andrejeu的短篇小说了。
鲁迅实在是介绍和翻译欧洲新文艺的第一个人。
总之,他在游学时期,用心研究人性和国民性问题,养成了冷静而又冷静的头脑。惟其爱国家、爱民族的心愈热烈,所以观察得愈冷静。这好比一个医道高明的医师,遇到了平生最亲爱的人,患着极度危险的痼疾,当仁不让,见义勇为,一心要把他治好。试问这个医师在这时候,是否极度冷静地诊察,还是蹦蹦跳跳,叫嚣不止呢?这冷静是他的作品所以深刻的根本原因。
四、杭州绍兴教书时期……二十九至三十一岁(一九〇九夏—一九一一冬)
这时期的大事是辛亥革命。
民元前三年夏,他因为要负担家庭的费用,不得不归国做事了。在杭州任两级师范学堂生理学和化学教员一整年,在绍兴任中学堂教务长一年余,革命以后,任师范学校校长几个月。
在两级师范教化学的时候,有过这样的一件事:“他在教室试验氢气燃烧,因为忘记携带火柴了,故于出去时告学生勿动收好了的氢气瓶,以免混入空气,在燃烧时炸裂。但是取火柴回来一点火,居然爆发了;等到手里的血溅满了白的西装硬袖和点名簿时,他发见前两行只留着空位:这里的学生,想来是趁他出去时放进空气之后移下去的,都避在后面了。”所以孙春台(福熙)的《我所见于“示众”者》里说:“鲁迅先生是人道主义者,他想尽量的爱人,然而他受人欺侮,而且因为爱人而受人欺侮。倘若他不爱人,不给人以氢气瓶中混入空气燃烧时就要爆裂的知识,他不至于炸破手。……”(民十五,五月,《京报副刊》)
五、北平工作时期……三十二至四十六岁(民元—十五年秋,即一九一二—一九二六秋)
这期的大事,国内有民元中华民国成立,民四日本二十一条的威胁及洪宪称帝,民六张勋复辟运动,民十四孙中山先生逝世及上海五卅惨案,民十五北京三·一八惨案及国民革命军北伐;国外有世界大战。(www.xing528.com)
元年一月,临时政府成立于南京,鲁迅应教育总长蔡孑民先生之招,到部办事,公余老是抄沈下贤的集子。一日,曾偕我同董恂士(鸿萋)去访驻防旗营的残址,只见已经成了一片瓦砾场,偶尔剩着破屋几间,门窗全缺,情状是很可怜,使他记起了从前在矿路学堂读书的时候,骑马过此,不甘心受旗人的欺侮,扬鞭穷追,以致坠马的故事。
同年五月,到北京,住绍兴会馆,先在藤花馆,后在古槐书屋,这便是相传在槐树上缢死过一个女人,从此多年没有人要住的。八年移居八道湾,十二年迁寓砖塔胡同,十三年移入宫门口西三条新屋。
在北京工作十五年,其间又可分为前后两段,以《新青年》撰文(民国七年)为界,前者重在辑录研究,后者重在创作。
前期住在会馆,散值的工作是:(一)抄古碑,(二)辑故书,这二事可参考知堂的《关于鲁迅》(《宇宙风》二九期),(三)读佛经。鲁迅的信仰是科学,不是宗教,他说佛教和孔教一样,都已经死亡,永不会复活了。所以他对于佛经只作人类思想史的材料看,借此研究其人生观罢了。别人读佛经,就趋于消极,而他独不然。
至于他的创作短篇小说,开始在民国七年四月,发表在同年五月号的《新青年》,正值五四运动的前一年。其第一篇曰《狂人日记》,才用鲁迅作笔名,“从此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他的创作力好像长江大河,滚滚不绝。这是鲁迅生活上的一个大发展,也是中国文学史上应该大书特书的一章。因为从此,文学革命才有了永不磨灭的伟绩,国语文学才有了不朽的划时代的杰作,而且使他成为我们中国思想界的先知,民族解放上最勇敢的战士。现在时间有限,我只就《狂人日记》和《阿Q正传》两篇作个举例的说明而已。
《狂人日记》是借了精神迫害狂者来猛烈地掊击礼教的。据鲁迅自己说:“因那时的认为‘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颇激动了一部分青年读者的心。然而这激动,却是向来怠慢了绍介欧洲大陆文学的缘故。一八三四年顷,俄国的果戈理(N.Cogol)就已经写了《狂人日记》……但后起的《狂人日记》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却比果戈理的忧愤深广,也不如尼采的超人的渺茫。”(参阅《中国新文艺大系·小说二集导言》)这是实实在在的话,试问读到篇中所云: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又云: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有谁不感到礼教的迫害,有谁不想奋起而来攻击呢?他的其余作品有好多篇仿佛可作这《狂人日记》的说明,《祝福》便是一个例子。《祝福》的惨事,不惨在狼吃了阿毛,而惨在礼教吃了祥林嫂。
我那时在南昌,读到《狂人日记》就非常感动,觉得这很像周豫才的手笔,而署名却是姓鲁,天下岂有第二个豫才乎?于是写信去问他,果然回信来说确是“拙作”,而且那同一册里有署名唐俟的新诗也是他做的。到了九年的年底,我们见面谈到这事,他说:“因为《新青年》编辑者不愿意有别号一般的署名,我从前用过迅行的别号是你所知道的,所以临时命名如此:理由(一)母亲姓鲁,(二)周鲁是同姓之国,(三)取愚鲁而迅速之意。”“至于唐俟呢?”他答道:“哦!因为陈师曾(衡恪)那时送我一方石章,并问刻作何字,我想了一想,对他说:‘你叫做槐堂,我就叫俟堂罢。’”我听到这里,就明白了这“俟”字的涵义。那时部里的长官某很想挤掉鲁迅,他就安静地等着,所谓“君子居易以俟命”也。把“俟堂”两个字颠倒过来,堂和唐两个字同声可以互易,于是成名曰“唐俟”。周,鲁,唐,又都是同姓之国也。可见他无论何时没有忘记破坏偶像的意思。
《阿Q正传》的署名是巴人,取“下里巴人”,并不高雅的意思(《华盖集续编·阿Q正传的成因》)。大家都知道这是一篇讽刺小说,在描写中国民族的魂灵。知堂在十一年二月十九《晨报副刊》上说过:“阿Q这人是中国人一切的谱——新名词称作‘传统’——的结晶,没有自己的意志而以社会的因袭的惯例为其意志的人,所以在实社会里是不存在而又到处存在的。……(他)承受了噩梦似的四千年来的经验所造成的一切‘谱’上的规则,包含对于生命、幸福、名誉、道德名称意见,提炼精粹,凝为个体,所以实在是一幅中国人品性的‘混合照相’。其中写中国人的缺乏求生意志,不知尊重生命,尤为痛切,因为我相信这是中国人的最大的病根。”(仲密:《自己的园地八》。后来印成单行本的时候,这一篇未见收入。)
《阿Q正传》,发表于民国十年十二月,到现今是整整的十五年了。我每次读到它,总感觉一种深刻和严肃,并且觉得在鲁迅的其余作品中,有许多处似乎可当作这篇的注解或说明来读,因为描写阿Q的劣性仿佛便是描写民族的劣性故也。现在随便举出几点,彼此参照,便可了然,例如:
(一)自大 阿Q和别人口角的时候,间或瞪着眼睛道:“我们先前——比你阔得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这宛然是以“中国地大物博,开化最早,道德天下第一”自负的国粹派的口吻,鲁迅所时常指摘的:“他们自己毫无特别才能,可以夸示于人,所以把这国粹拿来做个影子;他们把国里的习惯制度抬得很高,赞美的了不得;他们的国粹,既然这样有荣光,他们自然也有荣光了!”(《热风》十八、十九页)
(二)卑怯 阿Q“发起怒来,估量了对手,口讷的他便骂,气力小的他便打……”试读《随感录》四十八有云:“中国人对异族,历来只有两样称呼:一样是禽兽,一样是圣上。从没有称他朋友,说他也同我们一样的。”(《热风》四三页)还有《通讯》云:“先生(旭生)的信上说:惰性表现的形式不一,而最普通的,第一就是听天认命,第二就是中庸。我以为这两种态度的根柢,怕不可仅以惰性了之,其实乃是卑怯。遇见强者,不敢反抗,便以‘中庸’这些话来粉饰,聊以自慰。所以中国人倘有权力,看见别人奈何他不得,或者有‘多数’作他护符的时候,多是凶残横恣,宛然一个暴君,做事并不中庸;待到满口‘中庸’时,乃是势力已失,早非‘中庸’不可的时候了。一到全败,则又有‘命运’来做话柄,纵为奴隶,也处之泰然,但又无往而不合于圣道,这些现象,实在可以使中国人败亡,无论有没有外敌。要救正这些,也只好先行发露各样劣点,撕下那好看的假面具来。”(《华盖集》二十二页)还有,《忽然想到七》有云:“……可惜中国人但对于羊显凶兽相,而对于凶兽则显羊相,所以即使显着凶兽相,也还是卑怯的国民。这样下去,一定要完结的……”(《华盖集》五七、五八页)
(三)善变——投机,迎合取巧 阿Q本来是深恶革命的,后来却也有些神往,想“革命也好罢”……试读《忽然想到四》里的话:“……其实这些人是一类,都是伶俐人,也都明白,中国虽完,自己的精神是不会苦的,——因为都能变出合式的态度来。倘有不信,请看清朝的汉人所做的颂扬武功的文章去,开口‘大兵’,闭口‘我军’,你能料得到被这‘大兵’、‘我军’所败的就是汉人的么?你将以为汉人带了兵将别的一种什么野蛮腐败民族歼灭了。然而这一流人是永远胜利的,大约也将永久存在。在中国,惟他们最适于生存,而他们生存着的时候,中国便永远免不掉反复着先前的命运。”(《华盖集》十二、十三页)还有《算账》里说:“……我每遇到学者谈起清代的学术时,总不免同时想,‘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这些小事情,不提也好罢,但失去全国的土地,大家十足做了二百五十年奴隶,却换得这几页光荣的学术史……”(《花边文学》七九页)
(四)自欺——精神上的胜利法 阿Q在形式上打败之后,有种种妙法以自慰:或者算被儿子打了,或者说自己虫豸好不好,或者简直自己打两个嘴巴,就立刻心满意足了。这类自欺欺人,别设骗局的方法,在士大夫之间也何尝没有?“……有时遇到彰明的史实,瞒不下,如关羽、岳飞的被杀,便只好别设骗局了。一是前世已造夙因,如岳飞;一是死后使他成神,如关羽。定命不可逃,成神的善报更满人意,所以杀人者不足责,被杀者也不足悲,冥冥中自有安排,使他们各得其所,正不必别人来费力。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在事实上,亡国一次,即添加几个殉难的忠臣,后来每不想光复旧物,而只去赞美那几个忠臣;遭劫一次,即造成一群不辱的烈女,事过之后,也每每不思惩凶,自卫,却只顾歌咏那一群烈女。仿佛亡国遭劫的事,反而给中国人发挥‘两间正气’的机会,增高价值,即在此一举,应该一任其至,不足忧悲似的。自然,此上也无可为,因为我们已经藉死人获得最上的光荣了。沪汉烈士的追悼会中,活的人们在一块很可景仰的高大的木主下互相打骂,也就是和我们的先辈走着同一的路。……”(《坟·论睁了眼看》)此外,描写着的劣性还很多,限于时间,不及备举了。
十五年“三·一八”惨案后,四月奉军进京,有通缉名单的传言,我和鲁迅及其他相识十余人,避居D医院的一间堆积房里若干日,鲁迅在这样流离颠沛之中,还是不断地写文章,《朝花夕拾》里的《二十四孝图》、《五猖会》、《无常》,都是这时的作品。
这期的重要创作,已经结集者有:
小 说 《呐喊》
小 说 《彷徨》
论 文 《坟》
讲 义 《中国小说史略》
散文诗 《野草》
回忆文 《朝花夕拾》(前半部)
杂感集 《热风》
杂感集 《华盖集》
杂感集 《华盖集续编》
六、厦门、广州教书时期……四十六、四十七岁(十五年秋至十六年秋,即一九二六—一九二七)
时代背景是宁汉分裂,国民党清党运动。
这时期虽很短,只有一年,可是鲁迅感触多端,不很开口,“抱着梦幻而来,一遇实际,便被从梦境放逐了,不过剩下些索漠。”因之,生活极不安定,宿舍屡有更变。在厦门四个月,因为“不合时宜”,搬来搬去,终于被供在图书馆楼上的一间屋子里,虽对着春秋早暮景象不同的山光海气也不甚感动,所不能忘怀的,倒是一道城墙,据说是郑成功的遗迹。“一想到除了台湾,这厦门乃是满人入关以后我们中国的最后亡的地方,委实觉得可悲可喜。”(《华盖集续编》二二二页)到广州后,起初他和我同住在中山大学中最中央而最高的处所,通称“大钟楼”,后来搬出学校,租了白云楼的一组仍旧合居。“……我这楼外却不同:满天炎热的阳光,时而如绳的暴雨;前面的小港中是十几只户的船,一船一家,一家一世界,谈笑哭骂,具有大都市中的悲欢。也仿佛觉得不知那里有青春的生命沦亡,或者正被杀戮,或者正在呻吟,或者正在‘经营腐烂事业’和作这事业的材料。然而我却渐渐知道这虽然沉默的都市中,还有我的生命存在,纵已节节败退,我实未尝沦亡。”(《小约翰·引言》)诸位请读《两地书》,及《三闲集》里的《怎么写》、《在钟楼上》两篇,便可以知道那时期他的生活的大略。
我不知道他在厦门大学担任什么科目,至于在中山大学,则任文学论和中国文学史等,因为选修文学论的学生人数太多,以致上课时间排在晚上,教室用大礼堂。这期的著作如下:
通 讯 《两地书》(与景宋合著)
回忆文 《朝花夕拾》(后半部)
杂感集 《华盖集续编的续编》(附在《华盖集续编》之后)
杂感集 《而已集》
讲 义 《中国文学史》(未完)
七、上海工作时期……四十七至五十六岁(十六年秋—二十五年十月十九日,即一九二七—一九三六)
国家大事有十七年的北伐成功及“五三”济南事件,二十年“九·一八”后东四省的沦亡,二十一年“一·二八”上海之战。
这十年之间,国难的严重,日甚一日,鲁迅对于帝国主义的侵略,国内政治的不上轨道,上海文坛的浅薄空虚,一点也不肯放松,挺身而出,“奋笔弹射,无所避回”,于是身在围攻,禁锢之中,而气不稍馁,始终奋斗,决不屈服。这时期可以称为短评时期。他的短评,都像短兵相接,篇篇是诗,精悍无比。不识者奚落他,称之为“杂感家”,殊不知这正是他的战士生活的特色。他不想做什么领袖,也没有“藏之名山”的意思,以为一切应时的文字,应该任其消灭的。《热风》序文里说得好:“……几个朋友却以为现状和那时并没有大两样,也还可以存留,给我编辑起来了。这正是我所悲哀的。我以为凡对于时弊的攻击,文字须与时弊同时灭亡,因为这正如白血轮之酿成疮疖一般,倘非自身也被排除,则当它的生命的存留中,也即证明着病菌尚在。”所以他的十多本杂感集大都是应时而作,只要时弊快快去掉,则他的文字本来愿意欢欢喜喜地消灭。
上海不是个好住处,不说别的,单是空中的煤灰和邻居的无线电收音,已经够使他心烦气闷了。他常对我说,颇想离开上海,仍回北平,因为有北平图书馆可以利用,愿意将未完的《中国文学史》全部写成。它的大纲早已成竹在胸,分章是《思无邪》、《离骚与反离骚》、《药与酒》……他的观察史实,总是比别人深一层,能发别人所未发,所以每章都有独到的见解。我们试读《而已集》里那篇《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便可窥见一斑。这是他的《中国文学史》的一段,思想很新颖,议论很透辟,将一千六百年前人物的真相发露出来,成了完全和旧说不同的样子。我正盼望这部大著作能够早日观成,不料他竟赍志以殁,连腹稿也同埋地下,这是无可弥补的大损失!
近年来,他写文章之外,更致力于大众艺术和大众语文。前者提倡版画,因其好玩,简便,而且有用,认为正合于现代中国的一种艺术。他个人首先搜集了许多件英、俄、德、法、日本的名刻,有时借给别人去展览,有时用玻璃版翻印出来,如《士敏土之图》、《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使艺术学徒有所观摩。一面,在上海创办木刻速修讲习会,从招生以至每日的口译,都由他一个人担任的。这个艺术现在已经很有进步,可以说风行全国了。后者是鼓吹大众语,因为汉字和大众是势不两立的。他说:“现在能够实行的,我以为(一)制定罗马字拼音(赵元任的太繁,用不来的);(二)做更浅显的白话文,采用较普通的方言,姑且算是向大众语去的作品,至于思想,那不消说,该是‘进步’的;(三)仍要支持欧化文法,当作一种后备。”(《论大众语》)
本期的重要著作,列举如下:
杂感集 《三闲集》
杂感集 《二心集》
杂感集 《南腔北调集》
杂感集 《伪自由书》(一名《不三不四集》)
杂感集 《准风月谈》
杂感集 《花边文学》
小 说 《故事新编》
杂 文 《集外集》
此外,近年散见各种杂志的文章,不曾由他自己结集起来,否则一定又添了一个有趣的书名。有一本题作《一九三五年—一九三六年鲁迅杂文集》,在他逝世的一个月—十月印行的,编次甚乱而销行甚广,决不是他自己编订的东西,前面既无序文,书尾也不贴版花。自从他一去世,投机取巧的市侩,东抄西撮,纷纷出书,什么《鲁迅自述》啦,《鲁迅杂感集》啦,《鲁迅讽刺文集》啦,《鲁迅最后遗著》啦,陈列在书摊上,五花八门,指不胜屈。更有无耻之徒,冒名取利者,将别人的作品,换一个临时封面,公然题作“鲁迅著”,例如《活力》、《归家》等等,尤其可恶。请诸位千万注意,别去上当!
以上所谈,只关于他的创作方面,至于翻译,已经印行的不下三十种,工作也极其认真,字字忠实,不肯丝毫苟且,并且善能达出原文的神旨,这也是译界中不可多得的珍宝。
总之,鲁迅无论求学,做事,待人,交友,都是用真诚和挚爱的态度,始终如一,凡是和他接近过的人一定会感觉到的。他的勤苦耐劳,孜孜不倦,真可以忘食,忘寒暑,忘昼夜。在广州住白云楼的时候,天气炎热,他的住室,阳光侵入到大半间,别人手上摇着扇子,尚且流汗,可是他能在两窗之间的壁下,伏案写稿,手不停挥;修订和重抄《小约翰》的译稿;编订《朝花夕拾》,作后记,绘插图;又编录《唐宋传奇集》等等。蛰居上海以后,为生活费的关系,勤劳更甚。书案前一坐下,便是工作;工作倦了,坐到案旁的一张藤躺椅上,看看报,或是谈谈天,便算休息。生平游览极少,酬应最怕,大抵可辞则辞。衣服是布制的;鞋当初是皮的,十余年来是胶皮底帆布面的;卧床向用板床,近十年来才改;写字始终用毛笔。除了多吸烟卷而外,一无嗜好。他至死保持着质朴的学生时代的生活。
他的真挚,我不用说别的,就在游戏文字里,也是不失常度,试读《我的失恋》,便可知道。这本来是打油诗,其中所云:“爱人赠我百蝶巾;回她什么:猫头鹰”,“爱人赠我双燕图;回她什么:冰糖壶卢”,“爱人赠我金表索;回她什么:发汗药”,“爱人赠我玫瑰花;回她什么:赤练蛇”(《野草》十一至十四页),似乎是信口胡诌了,其实不然。要晓得猫头鹰,发汗药之类,的确是他自己所心爱的或是所常用的物品,并没有一点做作。
他的富于友爱,也是常人所不能及的,最肯帮人的忙,济人的急,尤其是对于青年,体贴无微不至。但是竟还有人说他脾气大,不易相处,这是我所不解的。
他这样地牺牲了个人生前的幸福,努力为民族的生存和进步而奋斗,患肺结核而至于医师多次警告了,还是不肯休息,而且“要赶快做”,真是实践了他卅五年前所做的“我以我血荐轩辕”的诗句!
我说过:鲁迅之所以伟大,就在他的冷静和热烈双方都彻底。现在话已说多了,就引用他的“自嘲”诗中的两句作为今天谈话的总括罢:
横眉冷对千夫指,
俯首甘为孺子牛。
上句表冷静,下句表热烈。关于上句,请参阅“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发表一点,酷爱温暖的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来,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样。”(《坟·写在坟后面》)下句请参阅“救救孩子”(《狂人日记》的末句),“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坟·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又景宋的哀诗所引用的“我好像一只牛,吃的是草,挤出是奶。”即使在“自嘲”中,也可以看出他的伟大来。
二十五年十二月十七日
(1937年1月16日、2月16日北平《新苗》月刊第十三、十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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