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访钟楼记
黎锦明
一
“边格?边格?”
“我们来看看鲁迅先生的。”
“鲁迅?冒各人呕——”
“他就是周树人,新来的文科学长。”
这当时就将下颚向左面的夹弄一指!两客人随即往那点走来。
夹弄不很长,可是黯无光线;楼板也因年久不修,踩起来喳喳的发响。再拐弯,那底端便现出两张一关一闭的门。两客人走近去,向木壁上敲了两下,登时那开着的房门里走出一个加拉罕式的西服中年。这高一点的客人——不用说,就是著者自己——立即高声说:
“呃——伏园先生。这回倒碰得不算很巧。……我知道你一定和鲁迅先生一块待着的。……这位,说来大概也是熟人——招勉之,在北京时,是《莽原》的中坚分子。”
伏园跟勉之君拉了拉手,懊丧似的说:
“鲁迅先生刚出门。早来五分钟就见着了。他大概……跟景宋女士一道,买什么东西去了。在这里坐一下吗?”
我和勉之君在那间后厢里停留一会儿。房很窄。桌上摆了一包花生米;窗台上,许多用剩下来的铜子,和小钱摊子的柜上一般稠密地堆着。这是孙伏园君的老套;他是喜欢跑街,吃点心,花很多的零用钱的。剩下来,就这么如山般堆着。
那时,伏园先生是知道我在海丰过着国文先生的生活的。因为我于十四年秋离开上海,到广州时,恰巧在海珠公园附近的广泰来旅店遇见了他。这里,不妨还补上两句,我的那些同船人们中,还有位新在离沪时认识的,跟鲁迅先生同享盛名的郁达夫先生。在鲁迅没有来广州前,中山大学的文科学长由王独清担任(代理了去从事北伐的郭沫若),郁达夫就是那里的教授之一。……我们下了船,达夫便回学校去了,我停在广泰来旅店。伏园也恰在第二天来这里,这时,从他口中,我就知道鲁迅先生预备来广州了。虽然我在不久的日子就离开广州,应海中之约,但广州于这年内突然成为新时代作家的荟萃地,在一班革命青年的热潮中更增加了热烈,已毋待再述了。
一会儿,我们三人出了中山大学的钟楼,踱过了操坪,在附近的街道漫步了一会儿。
街上显得倒比平时冷静;除开来往驰突的工农会的宣传队汽车外,商民和住家户都是悄悄无声的。时候在严冬,广州是照例没有冬的景象。树木黄落了,但风是温煦的,早在预备着初春的降临了。
踱了一两条街,我们向伏园问到鲁迅先生的近况。一提到鲁迅,他就带些拘谨:
“倒没什么……他到广州来,厦门也一样,不比在北京,不大肯说话。每天来看他的,照例不会少,他总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他曾对我说,已经在事实上革了命,口里就用不着多讲了,自然,这也有道理:革命不是用口讲的。”
“生活习惯合得来吗?”
“也还好。忙一点,可是在厦门也一样。这里比厦门又好得多了,这地方是可以讲话的,厦门倒是压根不能讲话的。……不过,早两天,他有一次——我们一道——出游,在东山的路上,一不小心,把脚踝绊伤了,好几天没有出门。我们都几乎替他很担心……”
伏园先生是怎样在爱护着这时代的骄子。我们不必担心:会见伏园,就等于探到鲁迅的生活大部了。我们很带兴趣,再回到中山大学门口,就终定过两来访候。
二
我和勉之君寄寓在一位中大数理科的教授何君家里。第二天,我搬到一家书院(即广州的公寓),就约定勉之再次到中大的钟楼来。
这次,伏园不在;我们敲着前次关闭的门,里面立即有一个形貌有点疲弱——或者竟带些苍白——的半老人,着身布袍,胡须和头发显得过度的深,来到门口探视。我当时就说,“您就是鲁迅先生吗?”这半老人带些谦逊之情之时,我们随即通了姓名,走进厅,由他的指示在靠窗的桌旁坐了。
这时,景宋女士也在,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大约是她的亲属。方桌上正用酒精灯烧着开水,刚用罢的午餐正在检点着。这些午餐,大约是景宋女士自爨的,——我们所测,倒不是鲁迅先生认真的俭约,都是这时期的伙工正在身价高涨,不易为人劳动的。
不用说,我和勉之,对于这时代的前锋,是怎样的怀着神秘的敬意。我们都在竭力向脑间搜罗所预备要说的话。我就问他来广州的日期,——这是不必要的,但姑作起首。
“已经半月了。”
他说时,在对壁的床沿坐了;似乎很带些特别的感想。我们都是在北京读过他的《高老夫子》、《记杨树达君的袭来》这些以惊奇题材出现于大众的作品来的,同时,我们(我在《京副》、《晨副》,勉之在《莽原》周刊)也一同呐喊过来的。这些印象——大约已在他的脑中涌现了。当我再问——
“你在广州觉得愉快吗?”
他听了,暴突的笑了,用一种特殊手法攀着床柱,带些忸怩:
“不能说愉快,也不能说不愉快。我觉得这地方还好……”(www.xing528.com)
他说话很带分寸。大前提似乎不愿牵涉到目前的事。“革命”两字,在当时已经谈得过于响亮,过多,我知道鲁迅是不轻易抄袭这些话的。但我终于立即把“革命”问题提出来了,因为到广州,似乎再没有旁的话能切合我们的身份。
鲁迅听了,带些思索:
“我听见到的,这里的工人,似乎还不大知道革命要做些什么。口里讲,实际并没有做。不过要认真做起来,也许很不易……我跟伏园讲过,很巧——他也有这种感想。”
“我们想,您大约能负一下这指导责任。”
他当时有些慨然:
“我们都这样想过来的,可是,这种事不会分到我身上。”
他随即起身,拿起了一匣“双凤牌”的纸烟,及至发现我们手里另有烟拿着,他就停下来,划了火柴,自吸着,意思像预备来个段落。我们都知道他的烟癖重,一天至少得六七十支,如果吸“百雀”,已算小小的浩费了。这一点,鲁迅先生的确是平民化的。
正待再继续,门外的楼板杂沓的响了。伏园先生跟另外三个西服的新闻记者——其中一个,是我四个月前过广州时认识的梁式君,梁君任着《民国日报》副刊的编辑,这回来,不用说,是预备出“欢迎鲁迅专号”而来的。当时,鲁迅起身招待他们,不待他们坐下,就半面对梁式,半面对伏园说:
“这问题,我是无可无不可,但不过……总未免近似过甚——我自己呢,既非党的首领,更非任何要人……”
这串话,他是用半绍兴口白滔滔说着的,并不曾下段落,像出自他有什么重要谈话的一种习惯。
三个新闻记者同时热烈的嚷着:
“那么我们请鲁迅先生写一点文字……”
鲁迅和负着什么债似的:
“这个我已经在考虑……”
“嘿,周先生,”这新闻记者用广州腔,“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广东人?”
“那岂敢,”伏园先生就插进一句,“周先生身体精神都不很健康,倒也许有之。”
“不多呵,几句话就行呵——”
“让我考虑,让我考虑。”
鲁迅说,还不待坐下,有一个校务员忽在门旁出现了,恭谨的伫立着,手拿着一张纸条。他起身来,这校务员就走到旁边来。看了看这条子,鲁迅说,带一点烦倦:
“我不能到。这事用不着我到会。”
立即,这校务员半鞠躬的,唯唯的走了。
当时梁式君就转舵说:
“周先生的北京话很纯熟。‘用不着’,这里叫‘毋色’(毋须)。”
话就由此拐到广州生活,目前政局,只听见伏园先生满口的“麦克唐纳”“麦克唐纳”……
我不很明了那时政治,似乎落空了,就和勉之君照会了一下,向室中人致了致意,告辞了出去。
鲁迅先生送到房门口,说:
“照例不送了,这几天腿的创伤总是不大好……”
我们都熟稔过鲁迅的癖性的。我们开怀的下了钟楼,出校走了。
(1936年12月上海《青年界》月刊第十卷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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