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周先生
许钦文
展开报纸,一望见鲁迅先生的画像:
“不好了!”
我就想到他的死。果然,连断气时刻和后事的计划,都登载得很详细。
我早就知道他的病因,肺已烂掉许多,这消息不能说是完全出于意料,但总也觉得出于意料;近来他文章写得很好,好像渐渐的恢复了健康,以为像他这种病,要到严冬发西北风时才难过。
于悲戚中换穿好了衣服,我连忙出门。可是赶到城站,四等车刚刚呜呜的开出,到下一班的火车开行,要等四个多钟头。
我彷徨在车站内;太阳光明亮亮的照着,我却只感到寒冷,这才想到,自己的病实在没有好。
我在茶楼的一角躺着等候。赶到万国殡仪馆时天早黑,乔峰先生和广平女士都已离开了那里。我不知道乔峰的最近的住址,看过了鲁迅先生的遗体,就到大陆新村去看广平女士。
帮忙的两位妇人一道出来开门。
“周先生死了!”
她们同声报告我。广平女士还没有回寓,我问她们乔峰先生的住址,说是只知道在霞飞路附近,弄不清楚,我只好等候广平女士。
客室里的情形改变了,许多地方都已失却秩序;海婴君的玩具东一堆西一摊的乱放,挂着的图画歪歪斜斜,连墙壁都显出来了许多裂缝,颇有“人亡家破”之感。但这只是表面的现象,许多藏在玻璃橱里的鲁迅先生用过的书籍,仍然排列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同他在世的时候一样。
在摊着的报纸上,我连广告都看遍了,夜已很有点深,还是不见广平女士回来。帮忙的两位妇人早说要到内山书店去探望,以为广平女士大概在那里。我想既然有事情要接洽,不应该去催促她回来,所以屡次阻止。这时矮胖年老的一位又来同我郑重的说,“许先生,准定让我去看看我们的许先生罢!”
我仍然阻止,说明我并没有一定的事情,反正当夜去看乔峰先生已经来不及,再等一会儿我就要走,明天再到万国殡仪馆里去就是。
“不!”老妇人着急的说,“请你不要就走!许先生;你一走,我就不能出去了,她一个人是很怕慌的呢!”
说了她就指了指紧靠在她一边的中年的一位。这使我明白,她们的确在害怕,刚才到楼上去拿热水壶,上上下下,都是两个人一步也不离开的。
“那末我不走好了,等在这里就是。”(www.xing528.com)
听了我这些话,她们脸上的紧张才一点点的松散起来;可是仍然并排站在门口,四只眼睛闪闪的望着我。
“近来周先生饭吃得多不多?”我乘便探问。
“哦!”老妇人对回,“他,饭是早就照常吃了的,一直到死,只有一天不吃饭;星期六,还比平常多吃了些,忽然夜里病重起来,不过两天工夫,昨天早上,天还没有亮,就死了!”
“星期日的情形实在不好,”中年妇人接着说,“夜里更厉害,定动定动,脚步声老是紧紧的响。不过我们的许先生,并不来同我们说,是她自己整夜忙碌的。”
“到了夜里,”老妇人又说,“我知道不好了,周先生话已说不清楚,我在旁边留心听到,他的舌头大了!”
“近来他酒喝么?”
“酒他已经长久不喝,”仍然由老妇人回对,“烟也抽得很少。香烟,他抽是抽的,不过抽得不多,不比从前了。”
她又另行开端说,“唉!可怜!周先生死得太可怜!照他自己说来他十六岁的时候就出远门,一个人跑到南京,钱也不多带,受了许多麻烦,吃过种种的苦头。近来他时常同人讲起,我在旁边听到。有空的时候他也同我们讲,还说多吃点苦是不要紧的!”
“我也听到的。”中年妇人插嘴说。
“真是活到老做到老,”老妇人继续她的话,“做到老苦到老;他在大病以前,一向连日连夜的做;早上,等到我们已经困够,起来扫地抹桌了,他还是伏在桌子旁像在那里写字。他夜里总是不困的,天亮以后才到床上去躺倒。”
“往往写到太阳已经晒得很高的时候,”中年妇人补充。
“昨天抬出去的时候,”老妇人自动报告我,“是下午三点多钟抬出去的,许多外国人都赶来帮忙。”
“怎么外国人来得这样多呢?”她问我,“周先生这里,我们自己国里的人,只有几个熟识的来往,外国人却时常有不认识的来到,都是气势昂昂的;可是一到周先生的面前,就变得恭恭敬敬。怎么外国人,据说许多都是文学家,要来这样敬重周先生呢?是因为他的文章做得好么?”
我想这个说来太长,一时无从解释明白,只唔唔的含浑回对。老妇人却又顾自呐呐的说起来:“吃又吃得不讲究,穿的也是很随便,唉!周先生真可怜!”
“可怜的周先生!”她又重声的说。
“可怜的周先生!”中年妇人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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