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深晚
史 平 (陈云)
一九三二年阴历十一月的某一天,大约是深晚十一时许了,我坐着一辆黄包车,把戴在头上的铜盆帽挪低到眉毛以下,把吴淞路买来的一件旧的西装大衣的领头翻起盖满两颊,由曲曲弯弯的小路,到了北四川路的一路电车掉头的地方就停下黄包车,付了车钱。望四边一看,没有人“钉梢”,我就迅速的走进了沿街的一座三层楼住宅房子的大门,这是一座分间出租的住宅,走进大门就是楼梯。大约是在三层楼的右首的那间房间的门口,门上有着一个同志预先告诉我的记号,我就轻轻的扣了两下,里面就出来了一位女主人,我就问:“周先生在家吗?我是×先生要我来,与×先生会面的。”女主人就很客气的请我进去。
秋白同志一切已经准备好了,他的几篇稿子和几本书放在之华同志的包袱里,另外他还有一个小包袱装着他和之华的几件换洗的衣服。我问他:“还有别的东西吗?”他说:“没有了。”为什么提箱也没有一只?我奇怪的问他,他说:“我的一生财产尽在于此了。”他问我:“远不远?”“很远,我去叫三辆黄包车。”我说着正想下楼去叫车子,旁边那位五十开外庄重而很关心我们的主人就说:“不用你去,我叫别人去叫黄包车。”说着就招呼女主人去叫黄包车去。这时候,秋白同志就指着那位主人问我:“你们会过吗?”我和那位主人同时说:“没有。”秋白同志说:“这是周先生,就是鲁迅先生。”同时又指着我向周先生说:“这是×同志。”“久仰得很。”我诚恳的尊敬的说了一声。的确,我是第一次见过鲁迅,他穿着一件旧的灰布的棉袍子,庄重而带着忧愁的脸色表示出非常担心地恐怕秋白、之华和我在路上被侦探巡捕捉了去,他问我:“深夜路上方便吗?”“正好天已下雨,我们把黄包车的棚子撑起,路上不妨事的。”我用安慰的口气回答他。我是第一次与鲁迅会面,原来不知他那里人,听他的说话,还多少带着绍兴口音,后来把秋白、之华送到了他们的房子里,问起秋白同志,才知道鲁迅是绍兴人。
一会儿女主人回头说:“车子已经停在门口。”我说:“走吧!”我就帮助之华提了一个包袱走到门口,秋白同志向鲁迅说:“我要的那两本书,请你以后就交××带给我。”又指着我向鲁迅说:“或者再请×同志到你这里来拿一下。”我就顺便插口:“隔几天我来拿。”正想开门下楼去,之华还在后间与女主人话别,我们就稍微等了一下,鲁迅就向秋白同志说:“今晚上你平安的到达那里以后,明天叫××来告诉我一声,免得我担心。”秋白同志就答应了。一会儿我们三人就出了他们的房门下楼去,鲁迅和女主人就在门口连连的“好走,不送了。”当我们下半截楼梯的时候,我回头去望望,鲁迅和女主人还在门口目送我们,看他那副庄严而带着忧愁的脸色上表现出非常担心我们安全的神气。秋白同志也回头望了他们一眼,说:“你们进去吧。”他们默不作声地点了一点头。当我们走下到了二层楼梯口,才听到三层上拍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秋白同志自从一九三二年××同志被捕以后,侦探到处在追逐他,病得又很重,住在鲁迅家里已经好久了。虽然鲁迅当时也为暗探四面跟踪着,但是鲁迅终于把秋白同志安全保护了几个月。后来因为外面已经有些“风声”,所以我们就把秋白同志搬到另一个地方。我们本来还要到鲁迅家去替秋白同志拿那几本书,我也很想再去会会鲁迅,后来因为别的原因,很快的离开了上海,所以没有再去,我这第一次的会见鲁迅也就成了最后一次的会见鲁迅了。(www.xing528.com)
鲁迅竟死了!当我读了报纸上鲁迅病卒的消息时,我脑子里一阵轰轰的声音,坐在椅子呆呆的出神了几分钟,那身穿灰布棉袍、庄严、面带着忧愁脸色的鲁迅立刻在我脑子里出现,似乎他还在说:“深晚路上方便吗?”
鲁迅虽然死了!但是鲁迅的思想却深印在中国百万青年的脑子里。鲁迅的“坚决,不妥协的反抗”的精神,永远遗留在我们中国青年的思想里,将领着他们走上解放中华民族与解放劳动大众的光明大道。鲁迅虽死,鲁迅的精神不死。
鲁迅的死,是我们中华民族绝大的损失。鲁迅的死,损失了一个爱护我们党,爱护我们革命战士的中国共产党的最好的朋友。同志们!朋友们!不用悲伤!向前进吧!鲁迅一生奋斗的事业,还须要我们勇敢坚定去完成。
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六日
(1936年10月30日法国巴黎《救国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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