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周豫才(即鲁迅)君之追忆与略评
前本报载钱玄同先生谈鲁迅逝世后感想,因该项谈话,系由电话中传述,访员以电话未能听清之故,致有数处与钱先生所谈原意,多不符合。兹承钱先生特撰一文,述与鲁迅先生关系,较前次所记,自更真切。特照录如左:
(上)
我与周豫才(树人,鲁迅。)君相识,在民元前四年戊申,那时我们都在日本东京留学。我与几个朋友请先师章太炎(炳麟)先生讲语言文字之学(音韵,说文),借日本的大成中学里一间教室开讲。过了些日子,同门龚未生(宝鉴,先师之长婿。)君来与先师商谈,说有会稽周氏兄弟及其友数人要来听讲,但希望另设一班,先师允许即在其寓所开讲。(先师寓牛入区新小川町二丁目八番地民报社中,民报为孙中山先生所主办,即同盟会之机关报也。)豫才即与其弟启明(作人)、许季茀(寿裳)、钱均甫(家治)诸君同去听讲,我亦与未生、朱逢仙(宗莱)、朱逖先(希祖)诸君再去听讲。周氏兄弟那时正译《域外小说集》,志在灌输俄罗斯、波兰等国之崇高的人道主义,以药我国人卑劣,阴险,自私等等龌龊心理,他们的思想超卓,文章渊懿,取材谨严,翻译忠实,故造句选辞,十分矜慎,然犹不自满足,欲从先师了解故训,以期用字妥帖。所以《域外小说集》不仅文笔雅驯,且多古言古字,与林纾所译之小说绝异。同时他在《河南》杂志中做过几篇文章,我现在记得的有《文化偏至论》、《破恶声论》、《摩罗诗力说》等篇,斥那时浅薄新党之俗论,极多胜义。我那时虽已与他相识,但仅于每星期在先师处晤面一次而已,没有谈过多少话。他于民元前三年已酉回国。民国元年,他在北京教育部任佥事职。二年二月,教育部开“读书统一会”,他也是会员之一,会中为了注音符号的形式问题,众论纷纷,不能解决,先师门下任会员之豫才、逖先、季茀、马幼渔(裕藻)四君及舍侄钱稻孙君提议,采用先师在民元前四年所拟的一套标音的符号(以笔画极简之古字为之),会中通过此案,把它斟酌损益,七年冬,由教育部正式颁行,就是现在推行的注音符号(黎劭西锦熙君所著《国语运动史纲》第五十六及七十九页中有详细的记载。)二年九月,我到北平来,从那时到民国五年,我与他常有晤面的机会。他住在南半截胡同绍兴会馆里(即《呐喊》序中之“S会馆”),他那时最喜欢买“造像记”,搜罗甚富,手自精抄,裒然成帙。民国三年他用木板刻所辑的《会稽郡故书杂集》。民国六年,蔡孑民(元培)先生任北京大学校长,大事革新,聘陈仲甫(独秀)君为文科学长,胡适之(适)君及刘半农(复)君为教授。陈、胡、刘诸君正努力于新文化运动,主张文学革命。启明亦同时被聘为北大教授。我因为我的理智告诉我,“旧文化之不合理者应该打倒”,“文章应该用白话做”,所以我是十分赞同仲甫所办的《新青年》杂志,愿意给它当一名摇旗呐喊的小卒。我认为周氏兄弟的思想,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所以竭力怂恿他们给《新青年》写文章。民国七年一月起,就有启明的文章,那是《新青年》第四卷第一号,接着第二、三、四诸号都有启明的文章。但豫才则尚无文章送来,我常常到绍兴会馆去催促,于是他的《狂人日记》小说居然做成而登在第四卷第五号里了。自此以后豫才便常有文章送来,有论文、随感录、诗、译稿等,直到《新青年》第九卷止(民国十年下半年)。稍后(记不清正确的年代,约在民国十年到十五年),他在北大、师大、女师大等校,讲授中国小说史,著有《中国小说史略》一书。此书条理明晰,论断精当,虽编成在距今十多年以前,但至今还没有第二部比他更好的(或与他同样好的)中国小说史出现。他著此书时所见之材料不逮后来马隅卿(廉)及孙子书(楷弟)两君所见者十分之一,且为一两年中随编随印之讲义,而能做得如此之好,实可佩服。民国十三年冬,孙伏园与李小峰诸君创办《语丝》,约周氏兄弟、王品青(贵钤)、章衣萍(洪熙)、章川岛(廷谦)诸君共任撰稿,故《语丝》中豫才的文章也很不少。十四年,他又与他的几位朋友(姓名都想不起来了)共办《莽原》。此外则徐旭生(炳昶)与李玄伯(宗侗)诸君所办的《猛进》中也有豫才的文章。(www.xing528.com)
(下)
十五年秋天,豫才到厦门去教书,从那时直到现在,这十年之中,与我绝无往来。十八年五月,他到北平来过一次,因幼渔的介绍,他于二十六日到孔德学校访隅卿(隅卿那时是孔德的校务主任),要看孔德学校收藏的旧小说。我也在隅卿那边谈天,看见他的名片还是“周树人”三字,因笑问他,“原来你还是用三个字的名片,不用两个字的。”我意谓其不用“鲁迅”也。他说,“我的名片总是三个字的,没有两个字的,也没有四个字的”,他所谓四个字的,大概是指疑古玄同吧!我那时喜效古法,缀“号”于“名”上,朋友们往往要开玩笑,说我改姓“疑古”,其实我也没有这四个字的名片。他自从说过这句话之后,就不再与我谈话了,我当时觉得有些古怪,就走了出去。后来看见他的《两地书》中说到这事,把“钱玄同”改为“金立因”,说,“往孔德学校,去看旧书,遇金立因,胖滑有加,唠叨如故,时光可惜,默不与谈,”(第二四四页)。我想,“胖滑有加”似乎不能算做罪名,他所讨厌的大概是唠叨如故吧。不错我是爱“唠叨”的,从民国二年秋天我来到北平,至十五年秋天他离开北平,这十三年之中,我与他见面总在一百次以上,我的确很爱“唠叨”,但那时他似乎并不讨厌,因为我固“唠叨”,而他亦“唠叨”也。不知何以到了民国十八年我“唠叨如故”,他就要讨厌而“默不与谈”。但这实在算不了什么事,他既要讨厌,就让他讨厌吧。不过这以后他又到北平来过一次,我自然只好回避他了。自从他上厦门去到现在,这十年中,我除了碰过他那次钉子以外,还偶然见过他几本著作(但没有完全看到),所以我近年对于他实在隔膜的很。我所做的事是关于国语与国音的,我所研究的学是“经学”与“小学”;我反对的是遗老,遗少,旧戏,读经,新旧各种“八股”,他们所谓“正体字”,辫子,小脚,……二十年来如一日,即今后亦可预先断定,还是如此。我读豫才的文章,从《河南》上的《破恶声论》等起,到最近(二十五年十月)“未名书屋”出版的《鲁迅杂文集》止,他所持论,鄙见总是或同或异,因为我是主张思想自由的,无论同意或反对,都要由我自己的理智来判断也。至于我对于豫才批评,却也有可说者,(一)他治学最为谨严,无论校勘古书或翻译外籍,都以求真为职志,他辑《会稽郡故书杂集》与《古小说钩沉》,他校订《嵇康集》与《唐宋传奇集》,他著《中国小说史略》,他翻译外国小说,都同样认真,这种精神,极可钦佩,青年们是应该效法他的。(二)他读史与观世,有极犀利的眼光,能抉发中国社会的痼疾,如《狂人日记》、《阿Q正传》、《药》等小说及《新青年》中他的《随感录》所描写所论述的皆是,这种文章,如良医开脉案,作对症发药之根据,于改革社会是有极大的用处的。这两点,我认为是他的长处。但我认为他的短处也有三点,(一)多疑。他往往听了人家几句不经意的话,以为是有恶意的,甚而至于是要陷害他的,于是动了不必动的感情。(二)轻信。他又往往听了人家几句不诚意的好听话,遂认为同志,后来发觉对方的欺诈,于是由决裂而至大骂。(三)迁怒。譬如说,他本善甲而恶乙,但因甲与乙善,遂迁怒于甲而并恶之。以上所说,是我所知道的豫才的事实,我与他的关系,我个人对于他的批评。此外我所不知道的,我所不能了解的,我都不敢乱说。
二十五年十月二十四日
(1936年10月26日、27日北平《世界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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