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 明
一九三二年下半年,鲁迅来过北平一次,这算是最后的一次。在北平讲演数次,受尽北方青年的爱戴与热情的拥护,那时文化城的当局,因为还顾全一点舆论,表面上倒也没有什么。可是,鲁迅离开北平的第二天,报纸上便谣传着:鲁迅在东便门被捕。几天以后,接到上海消息,鲁迅平安抵沪,谣言无效。
到平后讲演的地方,有北京大学,辅仁大学,女子文理学院,中国大学,师范大学等处。文章在各报纸上登载过。
师范大学的讲演,我曾参加过接待。时间已过五年,人现已物故,可是印象,还仍然清楚地遗留在我的记忆中。
师大的风雨操场,门被挤碎,听众喊着,要鲁迅在大操场上讲演,鲁迅接受了这个意见,“你们要看看我,其实我并不好看。”一张方桌,四周围绕数十百万层听众。鲁迅开始用他的“南腔北调”,“再论第三种人”了。那时,如其说是听讲,倒不如说是看样子。样子确实并不好看,矮矮的个子,不上不下的八字胡,清瘦而有精神,眼睛闪着热烈的光芒,一顶旧礼帽,一身蓝长衫,一双黑色网球鞋,这是他朴素的服装。
讲演完毕,听众又呼喊起来,请求再讲,接着又讲了一段,师大的讲演才算结束。
听众尾随着不散,鲁迅手摸着近旁的小孩的头顶,冷淡的脸上,表露着“救救孩子”的感情,问长问短。
“周先生,旧艺术应该怎样利用呢?”我问。
“木八戏,连环图画,说书弹词,……都可以改新内容。”鲁迅一边走,一边这样说,接着就挤进了接待室。
这才有了喝一杯白水的机会,接着就狠命的吸美丽牌香烟,他喜欢吸烟。这时听众问长问短,有的要求他晚走几天,有的要求他再回北平讲学,有的要求他照像,听众这种单一而纯洁的热望,确系出于至诚。他说:“有人说北平的风大,其实上海的风也不小。人家现在确实是聪明得多了,可是,我们也与之俱进”,“我将来有机会,也许要编一部中国文学史,假如可能的话。”(www.xing528.com)
听众热烈的请求和希望,脸上并没有笑容,他感动,他更增加了对人类贡献的勇气。
车来了,我们伴着他走出接待室,听众又将他挤住不得前进。有人问到法捷也夫的《毁灭》,他说:“那是我译的。至于隋洛文笔名的来源,因为有人骂我说,堕落文人鲁迅,我去其土字草字,便用了隋洛文。”“鲁先生”——有人这样问,大家哄笑了,“什么时候再来北方呢?”——他沉默的说:“难说”——
有人请求照像,他一面答应,一面说道:“无须发表。”接着便走上了汽车。当时有台静农、王志之、顾万川几位先生同行。
车到琉璃厂信远斋,买蜜枣,他说这是送南方朋友的,其实吃蜜枣也是他的嗜好。他说:“听说钱先生现在讲音韵学,可是讲了二十多年,从没有看到他的讲义。”台静农也说了几句同样的话,果脯买好,车便开回周宅。一路上,鲁迅沉默着,仿佛对北平表示着怀恋,但是,他并没想到和北平的亲热,这就是最后一次。
进了周宅,一个老太太,那就是鲁迅的母亲。他所以来平,也是顺便为探母亲的病而来。
一点无所客气,不但直爽,而且沉着,一边吃着枣儿,一边谈着上下古今。
天已经晚了,向他告别。“我明天一早就走,不必向别人说。”这是他最后的别词。
鲁迅,死了!我们感情上觉得凄然。可是,在我们的心上,他重新谈话。在理智上,觉得我们的肩膀上,越加沉重起来。“如此而已”。
10月19日夜
(1936年10月20日《北平新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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