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年 祭
景 宋
先生,你死了整一年了。换句话说,我离开你一年了。我们从没有这样长久的别离。以前,当去年夏天你大病时,我一看到你的病状,就不敢想到你的万一。如果真个万一不幸了,叫我如何生活下去?你,我,小海婴,七八年来,旦夕相处,休戚相共,一旦我失了一个好导师,善体谅我的至爱的人,海婴也失了慈爱的爸爸,这如何能够?每一想到,心胆俱裂!
你的身体,我亲自把他送进棺木,送入黄土,我的忍心,像刽子手。先生先生,人生惨苦,宁有过是?
你的坟墓,每当亲临黄土之时,总疑心不是你的所在,你向来和我同在的,怎么这旷野之地,我如此陌生,而是你容身之所!这如何能够?况那小海婴,每逢同去,必监视我,禁止哭泣,似若有知;而他自己,则东跳西撞,志在寻花捉虫,快乐无知,稚气可怜,见之更令人伤痛。转念他年太幼小,暂时任令无知,勿使悲哀刺伤嫩蕊,也就任其自然了。但是,这孩子绝不会忘记他爸爸的,有时很细微的举动,他都能忆起你生前的情状。有一天,他忽然问我:“妈妈,我是不是没有爸爸的儿子?”唉!先生,你看我可能瞒他吗?我说:“是的,你要好好地记得爸爸,一直到长大起来。”他说:“自然记得罗,将来我还要写一本书呢。”先生,这多么可爱可痛的谈话!而我在可爱可痛的稚子旁生活一年了。(www.xing528.com)
先生,你担心我的憨直,不善处世,在你生前,不惜自己加倍做工,免得我在外面低首下心的谋生活。你的苦心,你的体贴,就是我现在痛苦的源泉。而你那伟大无我的精神,日夜不息的前进,我何尝能学得其万一。
过去,这一年中,为了纪念你,各界人士和友好们设立了一个筹备会,募集了三千余元的文学奖金。七月间,正式纪念会成立了,正待加强纪念的工作,而卢沟桥事起,敌人侵入平津,进兵绥晋,继之上海发生战事。现在全国在政府领导之下,一致起来抗战。去年先生所未料到短期实现的释放一切政治犯,和朱德、毛泽东先生等的亲赴首都,参加最高军事政治的设施,领导全国民众去抗敌,军队的情绪,越战越勇,政府的筹备,越来越强。如果先生再多活一年,看到现在的上下一心,举国同仇,是多么高兴呢?多少民众在抗敌时纪念先生的周年而为之痛惜呢?先生先生,民众和当局,都没有离开你,就在这一年中,大家含枚疾走,走到你所祈望的一步了。在炮声中纪念你,多么悲壮?先生先生,你没有把民众都当成“醉虾”,现在个个都是出柙的猛虎,朝向敌人冲吼了。
至于我呢,真愧对先生。我没有能力好好地纪念你,并且把你的教训好好地实行出来。你的几部书如《夜记》《鲁迅书简》《且介亭杂文集》三册,都是好几位热心的朋友给筹备出来的。至于全集的尚未印行,固然可以说战事和许多别的关系,然而我办事不力之咎似乎也无可推诿罢。不过,幸而两三月前没有付印,否则以前经中央党部删去一部或全部的,如果现在都不成问题了,不是要重新排过吗?即此一点,也可见政治进步之速,真有一日千里之慨。既悲先生,毕生艰难困苦,实行唤醒民族工作,不能在这时和大家共同高兴一下民族的更苏,我们对于先生,还有什么好说?
(1937年10月17日上海《烽火》周刊第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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