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忆感
景 宋
向来，我们无所谓元旦，也无所谓节日的。就是自己的生日，我们也不大想到庆祝，总是随随便便的度过了。
今天是一九三六年最末的一天，不知怎地我总觉得心里面有一件事情似的不痛快，无名的杂念随着一天的光阴起落着，好似风车的叶片，转了下去，随即又升腾起来。
现时耳边轰响着鞭炮断续的声音，旧的记忆刺激着我；往年，到这一天的末夜，他，人们所追怀的鲁迅先生在做什么？他在整理一年的日记，把它包藏起来。再，就是把朋友惠赠或自购的日历挂起来。之后，不做什么工作，在躺椅上休息着吸烟，于是鲁迅先生刻板地，简单地口头统计一下：“今年做了些什么呢？明年要做些什么呢？”几乎每年如此。待统计出那一年的工作成绩不多时，他是万分不自在的，如此将更增加他新年后不断工作的努力。他北京书斋兼卧室的小房间里，有一副自集《离骚》的对联：“望崦嵫而勿迫，恐鹈
之先鸣。”就是用作座右的箴言的一种提示了。
此刻，我来粗粗地替鲁迅先生统计一下他一九三六年到十月为止的工作罢。这年出版的书有：《故事新编》，《药用植物》，《死魂灵百图》，珂勒惠支的《版画选集》和《苏联版画集》。编校成书的有《海上述林》上下卷。编好的有《苏联作家七人集》，还有两本《且介亭杂文》收集好了。此外零星文章和在计划的工作，一时数不清的也不少。大约平均的计算，每个月可有一本书出版而强。而且这里面，在本年三月间他就生病了，一直没有好起来，中间暑天的时候，还大病至不能执笔。虽然如此，但从上面的工作看起来，在他十个月中，除掉了八个月的卧病的时间外，是不能相信一个人会做出这么些工作的。总会疑心是非人力之所能的罢！然而他，我亲自就看见他这样一丝不苟的脚踏实地的做着。回念昔者，追想来兹，无怪我今天的情感压抑不下了。恐怕读者至此，也有同我一样的感想罢。
记得鲁迅先生讲起基洛夫说年轻人要希望看看将来。但他说：“我不是这样的，我是要战斗，到死才完了。但未死之前，且不管将来，先非扑死你不可。”
他对付敌人，对付自己的工作，都是拿这种精神贯彻了的。(www.xing528.com)
因为要战斗，要工作，要多活几年，给恨他的人们不舒服些，所以平常他对于自己的身体并不是绝对轻视的。我们知道他从小有着胃病。有些医生断定他的肺病是在一直从前，二十多年前就有了的。还有些医生奇怪他的肺坏到这个样子，还能够做这许多的工作，活这么长的年限，以为一定有很巧妙的方法卫生的。其实，据他自己推测，大约一则以前生活小心，未曾生过大病；二则不肯随便糟蹋身体，如狂饮滥游之类的不规则生活。然而终于不治了。或者知道病入膏肓，无法挽救，索性在有限的光阴中，加紧工作，因而对工作和病体，都采取战斗式的罢。我时常替他到医生处取药，或因事外出，回来后，多晓得他曾偷偷地做工，而在我的预定回家时间前停止。使一面达到自己目的，一面免我责劝，这样的精神是可怕的，而且后来连病中预计的夜间休息也不大做得到，拿起笔来了。我说，你不是夜里不打算做事了吗？他说，做一些些。后来就连睡眠的时间也延迟了。一个战士的爱惜身躯，是如同爱惜子弹一样的，然而勇敢的战士当负伤时，却是仍然力疾起来，不惜最后的极力掷出手榴弹。
他晓得自己的性情和遭遇，同我谈话时曾经说道：“我其实是知识阶级分子中最末的一个，而又是最顽强的。我没有照着同阶层的人们的意志去做，反而时常向他们挑战，所以旧的知识分子如此恨我。”
话虽如此，那些同阶层的人们尽管恨他，骂他，同时因为他的不断努力的工作，博得了超乎名誉的社会信仰，在另一种场合里，就会有这样的事情：有一天，某大书局的要人做寿的征文信送来了之后，他感慨地说了：“我的社会关系太复杂了。比如这封信，看似很简单，而其实包含有我的地位，声望，和各方面的情况等等，才会有这样的信到来。这，是我积了多年的精力，物力，苦心所致的，所以即此一端，就看出我这个人的社会关系太复杂了。”
是的，有些人们是恨他的；但有时，又忘不了他。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末夜十二时
（1937年1月15日《中流》第一卷第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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