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哀悼鲁迅先生
绀 弩
几十万群众到鲁迅先生灵堂去瞻仰过遗容,上万的群众眼睛里噙着热泪,心里含着悲哀,口里唱着《哀悼歌》和《安息歌》,肃穆地送鲁迅先生的灵柩下了葬。在出殡的时候,几千人密集在万国殡仪馆的草场上,大门口,乃至马路上。一声喊:“有人愿意拿花圈么?”回答是听不清,看不明的一句嘈杂和骚动,于是几百人变成“花圈队”了。一声喊:“有人扛挽联么?”马上又是几百人变成“挽联队”了。“唱挽歌的人集合!”成千的人就在一块儿发出他们的沉痛的歌声了!
连日以来,我们在报纸上看到全国各地追悼鲁迅先生的消息,那些消息代表着各地更多的群众的眼睛里的热泪,心里的悲哀,和没有瞻仰遗容,没有参加送殡的行列,没有当上“花圈队”,“挽联队”,“挽歌队”的遗憾!你们看见过这样的“挽联”么?一块比手巾大不了多少的肮脏的白布,上面写着像初小一年级学生的杰作一样的字迹,从那字迹所表示的是一种最简单的言词:“鲁迅不死!”或者“哭鲁迅!”下面呢,有的是一大堆的名字,那些名字,我们在无论什么地方都没有碰见过;有的却一个名字也没有,代替的是“××工人识字班”,“××店员读书会”等等。他们也许每人只凑出了一两个铜板,也许连一两个铜板也没有凑出,不过利用了一块现成的白布。然而他们的悼词,却成了挽联队争夺的对象,不用说,也就成了优胜者的锦标;至于有些用华丽的质料,工稳的言词做成的,耀眼的,达官贵人们的东西,在这场合,却悲哀地枕藉在人们的脚下受着践踏,最后才由失败者们赧颜地举起。像那样的挽联,全国各地只有更多,多到不该有多少倍,如果集合起来,那该是一个多么沉痛的壮观呢!
然而我们现在还没有用任何方式来哀悼鲁迅先生的自由!假如现在有几百万、几千万乃至几万万的群众,要同时在一个地方来追悼鲁迅先生,要用一个盛大的游行来纪念他,是完全可能的么?恐怕谁也不能有肯定的答复。从“出殡路由”的被限制,从那些用肮脏的、劣拙的挽联来向鲁迅先生表示敬意的人们,简直没有机会来送殡的这些事实看来,我们所有的自由并不比一个囚徒所有的还多。有毫无限制地哀悼鲁迅先生的可能的地方,在中国的版图之内,实在是太少了!在这样大的限制之下,公然有几十万群众来瞻仰遗容,有上万的群众来送殡,有更多的群众在全国各地完全自动地追悼着他,这对那些说鲁迅先生不过是个“孤独的老人的身影”,“多余的人”的先生们,是多么清脆响亮的耳刮子哟!(www.xing528.com)
我们应该知道,在那些此刻现在还有着权力的人们,要“国葬”他们的死者,要花百万千万乃至万万的金钱为他们的死者造一所坟墓,是容易的;要下令全国下旗志哀,要把一省、一县、一条马路、一个公园改成他们的死者的名字,要在许许多多的公共场所竖立他们的死者的铜像以及其他的任何纪念方式,是容易的。然而一小块肮脏的白布,一个真诚地从民众心坎里流出来的字,一个自动表示哀悼的人民,如其他们需要,恐怕就只有来向鲁迅先生这里借去了。
有权力的人,什么都可以做到,而且也无需自己做,自然有些“奴隶总管”巧立名目,不择手段地来逢迎主子。魏忠贤当权的时候,全国都有他的生祠,并且还进过圣庙,和孔老夫子坐在一块儿;只是你不能问他怎样死以及死后的情形!读过《水浒传》的人总该记得“生辰纲”这个名词;那就是那时候的圣君贤相们的德政。可惜我知道的历史掌故很少,不知还有没有“结婚纲”,“生儿女纲”,“娶媳嫁女纲”,“添孙儿孙女纲”等等名目,纵然没有,如果他们要做也一定可以做到的吧。做到了怎样呢?那结果我们已经知道了:第一,是“水泊梁山”;第二,是东南半壁的偏安天下;第三,是偏安天下也一齐完蛋大吉!嗟乎!“齐景公有马千驷,民无德称焉!”伯夷叔齐饿死于首阳之下,而使人闻风兴起,称道不衰。有人说:“身后是非谁管得,沿村听唱蔡中郎!”我说:不!那些齐景公,魏忠贤以及宋朝的圣君贤相,纵然在生前,要是和我们的鲁迅先生相比并,老百姓也是一望而知的。正像鲁迅先生所引用过的话:“一方面是庄严的工作,一方面是荒淫与无耻!”
鲁迅先生逝世后十二日。
(1936年12月1日上海《小说家》月刊第一卷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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