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怕
景 宋
每当夜里,我就不敢走到我们昔日的卧室里去。即因事走进去,也急急的把事情办了走出来。
我是疑心有幽灵么?胆子小么?一直从前,我有一个好朋友死去,我就热烈地希望有幽灵,可以和生前一样来往。
然而现在,我当夜里,就不敢走进我们昔日的卧室里去。
我怕那明晃晃的灯光,把每一个角度的印象都浮显出来。
靠门的方桌子。那桌布上面的许多书,每一本,每一堆,每一叠,都经过他的手摩挲。大的书应该怎样搁,小的书应该怎样放。他都有一定的处置。书堆上还有那一匣散开的线装书,中间夹了许多值得注意的签条,我怕看它,我没有正视它的勇气。
书堆下面,拿掉了桌布,那旧式的红漆木桌子,是他生病前特地从别的地方搬来的。为的好方便他,省些力气,在房间里取点炉火温暖,吃起饭来舒服些。这里也曾招待了不少次朋友同吃。我怕看见这桌子,想起了一切的一切。我是多么脆弱呀!唉,没有本领的人。
那衣橱,仍旧挂着那最后出门的一件破旧黑哔叽的袍子。那我们二人挂衣服的橱柜呀,我不晓得为什么觉得也空空洞洞,好似我的心头一样!安放他夜饭后时常喜欢吃些糖果点心的那衣橱的另一角呀!我怕看到它。它会招引我他要东西吃时的神气。他叫我“忘记我。”这叫我如何忘记起?难道这些经过就真是烟云一般消散,捉也捉不住!(www.xing528.com)
哭是弱者的行径,是他不愿意看的,然而写到这里我禁制不住了……
尤其是那藤躺椅。破了的椅子,我私心打算等搬了家(如果他不死,我们是预备在十月廿五以前搬家的)时偷偷地买一张西式棉软的来。已经买来了,多花些钱他也不再响了。这计划我没有能够实现。直到现在作为他花费了大部光阴的休息所在,还是这破藤椅子。岂真是没福消受比较舒适的物质生活呢?还是我的错失呢?我没有法子再去问他,这疑问将埋葬在我的心坎里,直至与我生而俱去。
藤躺椅左方的镜台,那安放他新收到的书报杂志的一角,是准备随手取阅的方便的。也安放他最后服用的药品食物。还有他喜欢的《夏娃木刻图》,和苏俄木刻展览会闭幕后苏俄大使送的那一张木刻女像。这张像,本来是他选购的,后来作为赠品托史沫特莱女士带来的时候,史女士曾问他为什么选这一张?他说:“这一张是代表一种新的,以前所没有过的女性姿态,同时刻者的刀触,全黑与全白,也是大胆的独创。”
右方,靠在藤躺椅可以鉴赏着的一缸“苏州鱼”,是夏天病重的辰光,内山先生特地送来的,共十尾。在病中,看看那鱼的活泼姿态,给与他不少的欢喜。那缸,为了对于鱼的爱重,——对于送鱼的那朋友的好意的爱重——他特地从远地方亲自购买捧回来的。那晶莹的鱼缸呀!我见着它,想到和他一同铺沙,灌水,安放水草,再把鱼慢慢放下去。他顾虑到缸面水苔铺密了,致妨碍了鱼的呼吸空气,就时常亲手把它去掉。现在鱼的呼吸好好的,还是那么活泼泼游泳。而那朝夕亲爱它的人,那么爱护它的,倒停止了呼吸……鱼假使也有灵魂,恐怕它的泪要和缸里的水一样深罢。然而我,既不是鱼,也没有停止了呼吸。我走入房中,无名的空虚袭击我,我只觉得一切和我都生疏了。这不是我常日境遇,这情景我不熟识!我那房中是要有他存在的。他却去了……这房间我滞留不住。
昨夜(六日),我做了一个梦:他要我做杏仁糕给他吃。又特别嘱咐我:杏仁粉可到东洋店里去买,——其实东洋店没有这粉的——我答应了。并且我也想到,光是杏仁粉是做不来糕的,要添加米粉,糖要精致,还可添些鸡蛋,牛奶。我很高兴,因为他平时不大肯想出些什么,要我做给他吃的。我正要着手做,可恶的另一世界把我唤醒。我受到实现计划被打破时的痛苦。假如是十九世纪的头脑,我还可以勉强做出糕点来,供在灵前,希望他的“魂兮归来”,享受一切。然而我明明看着他没有了知觉,我不相信有天堂。所以这一点点的安慰也使我做不到!没法填补的缺憾呀!
还是回到现实去吧。那书桌,他到上海以来消磨了十年光阴的书桌;桌上那未完成的稿子,那日用的文具,和每天不离的香烟用具,茶杯之类,都摆在眼前了,一堆堆的书札,什物,那一件不是经过他的手泽呢。那个办公用的桌灯,是一个前进的老朋友,节衣缩食特地买好送来的。说是不伤害眼力,便于夜里写作,尤其预约他能在这亮光之下,好好地写出一本东西来。而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当桌上的灯亮起来时,使我想起日常他的生活的大部分所在。夜里,周遭被黑暗所吞噬,不过偶然一两声狗吠或叫卖的声音,孩子却睡熟了。这时候,一灯在前,他,据案写作;我则旁坐阅读书报或做手工。倦了,大家放下工作,饮些茶,谈点天,或者吃些零食。彼此欣然,觉得是一天中的黄金时代,不胜满足了。有时他正忙于工作或翻译,那么,一桌子都被他铺满了书,就连我放一些东西的地位都没有了。嗜好的茶也不大记得吃了,即使倒出在杯子里,放在旁边也给冷掉了。也不晓得倦,更不引起闲吃的心情了。左手拿着烟,右手执了笔,聚精会神的工作,其紧张程度是可怕的,不等到相当机会是不肯歇手的。所以,我以为消耗他的生命最厉害的就在这种辰光。然而,一切作家的生命,不都是这样地耗掉了的吗?
有时,夜饭过后,并不忙着工作,我们就欢喜不开电灯,在那里休息,尤其在夏季,差不多天天如此。窗外的路灯相隔不远,映射到室里来的光度颇够探视一切,在这微明之下,另有一番风趣。也许就是他所称道的“惯于长夜度春时”罢。是的,他时常不做什么的时候是高兴让那电灯熄掉的,遇到月夜,那月光和室外的灯光交映着来临,他,就时常欢喜说一句:“今天月亮真好呀。”他的称赞月亮,似乎在厦门写文章自比于黑夜之后。但是,以后的月亮,只能跑到他墓前,发出凄清的寒光,却没有法子和他见面了!
(1937年1月1日《热风》第一卷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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