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段的回忆
景 宋
鲁迅先生平常举动和谈话,有许多精到的地方,我想:随时把我记录的摘写出来,久而久之,把这种材料选择编辑一下,或者也可使人对于他的文字有更清楚的了解。可惜记录了不几天,他就病了。病中一直没有功夫继续记下他的谈话,所以这一片段,是很不完备的。而且初意满以为编辑成帙时,可以由他校正,想不到会要在现时的情况下发表,那么,不妥之处,自然应当由我负责了。
五月八日
晚间我拿起笔来预备写些字,他问我写什么,我把意思告诉了。他表示不愿意,这我懂得的:他以为不值得如此做。但歇一下他又说:“要写,就坏处也得写。”
他处置自己的时间,与其说是为我的,无宁说是为人。只要对于别人的希望可以满足,有时就是极不认识者的通信,他也并不看重自己的精神而置之不理,如一些名流们一样,虽然仍有许多人觉得他的信欠详细或竟不复,因而招致无聊的不了解的讥刺函件,使他痛心。
他对自己的文稿也不爱惜,每一书出版,亲笔稿即行弃掉。有时见我把弃掉的保存起来,另一回我就见他把原稿撕碎,又更加以讽刺,说没有这么多的地方好放。其实有许多不大要紧的书,倒堆在那里,区区文稿会没有地方放?不过他不愿意保留起来就是了。曾经有一次他的《表》的原稿给卖油炸鬼的人拿来包油炸鬼给买客,刚好那张稿子落在一个朋友手里,我听见好像身上受了刀割那么痛伤我的心,然而我时常眼巴巴地看他把原稿弄掉,我歪不过他。唉!
今天上午吴先生亲自把《死魂灵百图》精装本送来。是那么精致的一本图,我们看了都很觉满意。照目前社会情形,尤其书业情形,是很难做的:购买力薄弱,知识程度低下。但他是不管的,为了读者,有时印刷些讲究的书籍,因而有人讥笑他。他的深意却另外存在着,他说:“我的印好书,是有将来的,别人不注意将来,所以就没有把现在的东西好好保存起来,留给将来的人做粮食的心意。那里是为的满足我自己。”
每一种新出版物到手时的高兴,是没法子形容的。吴先生一走,就兴匆匆地一本一本包起来,要使得朋友们赶快收到。这种替人设想的一种忘我心情,我是时常体会到的。他的精神感动了我,自然不由得我也在旁给拿包裹纸哪,绳哪,浆糊哪等等,共同把书包扎起来,眼看着一包包的书摆在案头,这才靠在躺椅上发出满足的微笑,有时且计算朋友们收到的日子。
这种包裹捆扎的琐事,虽是委之别人比较自己省力,然而他是不肯的。非如此做他不觉得满意。并且时常说:“做这种事就是我的休息。”真的,他从没有好好休息过,总是手,口,脑轮流的使用。每当嘴谈天时,手算休息了;执笔写字时,手脑并用,口休息了;此外,斜靠在躺椅上,不是在看书就是在那里构思。有时我想:他磨练成机器一样了。别人看得实在太苦了,而他并不在意。自然修理机器也是第一要紧的事,否则要损失它的生产力的,但至今没有好好地修理一下,真令人难过。
五月十日
下午黎先生来,谈起有些刊物要求老作家每期投稿之类。他以为:
(一)每种刊物应有其个性,不必雷同。目前各种刊物,总是这几个人投稿,是不好的。
(二)新产生一刊物,由老作家稍为帮助一下,三两期后,便能自己办起来,像《译文》初时情形一样,那是对的。如每期都需要帮助,好像背着一个人走钢架,不但走不动,而且会有令背的人跌下的危险。(www.xing528.com)
(三)办刊物应多量吸收新作家,范围要放大,不可老在几个人身上,否则要拖死的。
晚间和C先生谈话,说起“中国将来如要往好的方面走,必须老的烧掉,从灰烬里产生新的萌芽出来。”更加重说:“老的非烧掉不可。”他是对于旧的渣滓毫不爱惜地割弃的,这是他执着不放松的确信。他太爱新生的进步产物,同时更太讨厌旧有的污秽。
他又说:“中国人所谓没有出路,不是替大多数人着想,他是为自己没有出路而嚷嚷。譬如杨邨人等之找出路就是这样。”
谈到中国的党员和日本党员之不同处,他说:“日本因政府压力过大,做文学的人许多都变了。他们虽则表面似变,但在思想信仰上如故,不过文章上表示缄默而已。中国则不然,他们多要做反叛的文字,乱骂一通。”
五月十一日
同C先生谈起中国人的极端性,他说:“中国人对于某人的观察,因其偶有错误,缺点,就把他的一切言语行动全盘推翻,譬如有人找出高尔基一点‘坏处’,就连他的全部著作都不看。又如吴稚晖不坐人力车,走路,于是崇拜他,反而把他的另外行为,比损害一个人的体力更不止的一切,都可抹杀。又如孙传芳晚年吃素,人们就把他的杀人凶暴,都给以原谅了。”
讲起小孩子的难对付。他(小孩)知识稍为有一点,首先问:天上面有什么东西?答说空气。再问空气之外有什么东西……。看见了桃子,问那里来的?说核种出来的。又问没有核的时候,最早最早,桃子是甚么东西生出来的?第一个是哲学问题;第二个是物种原始论。这种题目到如今还答不出来,而小孩子首先注意到。怪不得野蛮人要归之于神,大概是无可解答时的答复呀。
他以为中国人写文章较别国难,因中国文字实在太不够用。所以写作时几乎个个字在创造起来。如果要照文法第几条,那是不可能的,要自己做出新的文法来。外国字则每个字有单独意义,中国是分不出来的,有时加上形容字,也觉得不妥当。
对于中国人做事情的没有持久性,他也很不以为然的。他说:“中国没有肯下死功夫的人。无论什么事,如果继续收集材料,积之十年,总可成一学者。即如最简便而微小的旧有花纸之收集,也可以观测一时的风尚习惯,和社会情形的一般。”
他本身拿文学做武器,和一切恶势力奋斗。可是他时常感慨于文学力量的薄弱,不切实,他希望文学从实生活中产生出来,所以对人谈到这问题,他就说:“文学以后不能算他职业。——教书吃饭例外,专门学者例外——科学家……无论什么人,于自己职业之外,对文学有趣味,工作剩下来的时光,把从实际得来的写出来,各人经验不同,表现的当然五花八门。可是向来一般人对于科学算学……不愿意努力的,都投向文学这一条路来,或美术上来,这是很不对的。不过这种情形是畸形的。而近来女工,劳动者,每一篇文章出来,容易引人注意,因为他们的生活充实,自然有一种力量存在着。”
谈到在上海做文章的人,他有一个很有趣的比譬。他说:“上海文人,各有各的本领,我们不可轻看他。你看见他表面上笑嘻嘻,一动也不动,静得很,一点真意也得不出来。我时常想:他们好像菲洲Jungle里的动物,在树林里,看过去极平常、毫不可怕。可是如果真接触到时,就各有各的本领。”
(1936年11月5日上海《中流》半月刊第一卷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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