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创作方法解析：底冷隽深刻的分析与审判

七、鲁迅先生底创作方法的考察

鲁迅先生对封建旧社会的刻骨的讽嘲，并没有冤枉了旧社会。鲁迅先生底冷隽的分析，深刻的解剖，并不带有虚伪的造作，他对自对人都没有掩饰。他所写的是现实的中国，是中国底真实，如果外国人能从中国作品看见中国社会的话，那应该推鲁迅先生底作品。鲁迅先生是十足的中国底鲁迅先生。他底笔下没有外国气的矫揉造作，在他创作中的中国农村是那么赤裸裸地真切，令我们觉得是回到了自己底故乡，若讲到现代描写中国农村的小说，赶得上像鲁迅先生创作中那样逼真的实在没有；即有些描写得详尽的，也不免枯燥，令人感觉中国农村缺少生气。真正地描写了中国特别是农村的，是鲁迅先生，一切青年作家，应该向鲁迅学习。

鲁迅先生底浓烈的感情，一点都没有妨害鲁迅先生成为一个现实主义者，倒反助成他底现实主义几乎提高到批评的，能动的地位。他不但刻画出现社会底黑幕层层，残忍，贪欲等等的丑态百出，他并且在他作品中没有一刻忘记诅咒旧社会，甚至动笔攻击他们，同时，他对那被践踏着的人们烧着热烈的同情心，使读者也不知不觉的同情他们。

我在前面已经带便说到过他所以成为现实主义者的两个原因。其一是他底思维方法是从实在出发的。其一是他底热烈的情感得不到反应，被压缩起来，使他不能不抑制自己，把自己弄平静来对社会忍气观察。自然还有其他的原因，这应该让专门研究者去一一考察，我这里还想再说的是他底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中的几种应该有，而饶有兴味的性格。对于这几种性格，我觉得提出来讨论非常有意义，但我不敢说一定不误，我想我们在这问题上来一番研究特别有味：

在鲁迅先生底创作小说中，是不是有高尔基底影响呢？我底意见是否定的。我想，假如鲁迅先生在少年时有机会看些高尔基作品，在他底创作与生活中，说不定可减少一点悲郁与寂寞之感。看鲁迅先生创作中的那种近于阴惨的对人类的审判，显然流动着妥斯退益夫斯基底血液。虽然他时常说他尊敬这位严刑拷问人类的审判官却总是感觉不快，但只要看他与未名社底翻译，想当时日本底情形（中国新文化受日本的影响很大。尤其当那时候，中国自己底知识食粮少得可怜，讲到一个懂日文的鲁迅所受的影响，就不能不把日本置在念头上）就可明白他读了不少妥斯退益夫斯基底小说。他在无形中受他底影响，想来不是无理的。不过，这种影响并不深，所以鲁迅先生底创作中虽然有那种近于阴惨的冷静，倒并没有背弃事实而陷于苦恼，也没有那种逼人从绝望中去逃脱的痛苦，而相反，鲁迅先生倒是在其冷酷中藏匿着深切的爱的。(www.xing528.com)

契诃夫，这位作家，我说他简直在鲁迅先生底有几篇创作中复活了。象《白光》，《兔和猫》，《鸭的喜剧》这一类作品。不过，鲁迅先生底这些作品中，仍然带有人生的重荷，不象契诃夫底一样轻松罢了。

塞万提斯比之果戈里对鲁迅先生想来更为作用得大。鲁迅先生在其他小说中所努力暴露的是豪绅地主，独有在《阿Q正传》中，拿一个半痴的农民作为笑柄。他利用阿Q去诅咒封建旧社会，利用阿Q去衬托群愚与人世的冷酷，并且对阿Q的天真又是那么热切……种种点上，都和《唐·吉诃德》有近似之处。不过这仅仅是我个人底猜想，是否猜中，还要特别的材料来证明。

我觉得可惜的是鲁迅先生在世界观上有了明确的自觉之后，不曾写过一篇较为多包括一点今代事实的小说。假如他到上海后，多写些小说，那他底现实主义的创作很有可能提高到更高的阶段。这就是批评现实，不但诅咒旧社会，并且敲起他们底丧钟，不但同情被压榨与欺虐者，并且向他们指明拯救自己底方法，煽动他们；没有苦恼与寂寞，像高尔基那样唱出爽朗的歌曲。——但这个任务，落在我们后代底肩上了。

鲁迅先生为什么以后不写小说了而尽写杂感文呢？这是一个摆在研究鲁迅的诸君之前的一个不可逃避而困难的题目。最近发表的鲁迅先生的信札中有这样一段话：“一个人离开故土，到一处生地方，还不发生关系，就是还没有在这土里下根，很容易有这一种情境。一个作者，离开本国后即永不会写文章了，是常有的事。我到上海后，即做不出小说来，而上海这地方，真也不能叫人和他亲热。”（《作家》二卷二号页五五八）然而我想此外一定还有别的原因。说是因为他为斗争的热情所驱迫而多用了更直接的武器（杂感），我觉得也还是不够充分。应该有更详尽周密的研究才行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