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打叭儿狗到反X——悼鲁迅先生
张子斋
一提到“鲁迅”二字,我们就联想到他打叭儿狗的精神。
在中国,自“五四”以至现在,打狗的人,也的确不少,但大都是才一打去,就又住手,甚至和它摇头摆尾,一道儿去了。
鲁迅先生就不然:他反对市侩们的“中庸之道”,反对妥协主义,主张凡是叭儿狗,都非打不可。即使“失足落水”,也应该“又从而打之”,换句话说,要打得彻底。我们抄一点他自己的文章看看吧——
……狗是能浮水的,一定仍要爬到岸上,倘不注意,它先就耸身一摇,将水点洒得人们一身一脸,于是夹着尾巴逃走了。但后来性情还是如此。老实人将它的落水认作受洗,以为必已忏悔,不再出而咬人,实在是大错而特错的事。
总之,倘是咬人之狗,我觉得都在可打之列,无论它在岸上或在水中。
……它却虽然是狗,又很象猫,折中,公允,调和,平正之状可掬,悠悠然摆出别个无不偏激,惟独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脸来……
后面这几句,活画出中国许多文人、学者、教授的脸谱来,这脸谱是每个中国人所最熟识的,却不经意,因而往往受骗,被咬,后来察觉,已经“悔无及矣”了!
所以,鲁迅先生彻底的主张——
……应该先行打它落水,又从而打之;如果它自坠入水,其实也不妨又从而打之……
这种主张,在中国自然有人会认为过激,无人道,要摇头反对的。那末,就来看看下面所举的活例——
……革命党也一派新气,——绅士们先前所深恶痛绝的新气,“文明”得可以;说是“咸与维新”了,我们是不打落水狗的,听凭它们爬上来罢。于是它们爬上来了,伏到民国二年下半年,二次革命的时候,就突出来帮着袁世凯咬死了许多革命人,中国又一天一天沉入黑暗里,……这就因为先烈的好心,对于鬼蜮的慈悲,使它们繁殖起来,而此后的明白青年,为反抗黑暗计,也就要花费更多更多的气力和生命。
事实昭示我们:不但袁世凯事件,即以后,类似这样的例子,简直不胜枚举,青年们所花费的气力和生命,也已经多到不能统计了。那怎么办呢?在当时,鲁迅先生就坚决地,沉痛地写着——
……我敢断言,反改革者对于改革者的毒害,向来就并未放松过,手段的厉害也已经无以复加了。只有改革者却还在睡梦里,总是吃亏,因而中国也总是没有改革,自此以后,是应该改换些态度和方法的。(《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
他所说的态度和方法,究竟是什么呢?前面已经说过了:凡是咬人的狗,都在该打之列,即使落水,也应该“又从而打之”,总之,要不妥协,不中庸,打得彻底!
这就是鲁迅先生的一贯的精神:他后来的一切的言论和主张,都以这种精神为基础,从那上面发展开去。我们从“人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可诅咒的时代”(《华盖集》四〇页)的话看来,可以看到他打叭儿狗精神的发展的痕迹。这种痕迹,通过他的全部作品,而明显地凸出。就是后来的反对“第三种人”,反对读《庄子》《文选》,以至反对《世界文库》的翻印《金瓶梅》等书,都是从原有的那种精神出发的。
就因为具有这种不妥协,不投降,十分彻底的精神,所以,他的许多战友,“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历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不久还是会这么变化。”(《〈自选集〉序言》)而他却是执着匕首,在这广漠的世界上,独来独往,一贯的做着人类的战士,不管别人的讥嘲和毒骂,压制和诬陷。(www.xing528.com)
然而,倘鲁迅先生的这种精神,只局限于打国内的叭儿狗上,那也并不伟大——不,他这种精神,还用到更伟大的神圣事业上,有着更高的意义和价值的。
自“九·一八”以后,敌人的侵略,一天天加紧,中国民族的危机,也一天天深入,横在我们面前,而追着解答的是怎样生存的问题。和鲁迅先生同时代的人如林语堂之流,抱着嬉皮笑脸的态度,对这问题,根本不理睬,胡适博士呢,却主张“以土事敌”,主张“等待五十年”,还有许多学者都是“折中,公允,调和,平正”之状可掬,悠悠然摆出别个无不偏激,惟独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脸来!
只有鲁迅先生却自始至终反对“拖欠血债”,反对羊一样的死法,这就在他过去的文章里,也可以看到——
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华盖集续编》八八页)
君子若曰:“羊总是羊,不成了一长串顺从地走,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呢?君不见夫猪乎?拖延着,逃着,喊着,奔突着,终于也还是被捉到非去不可的地方去,那些暴动,不过是空费力气而已矣。”
这是说:虽死也应该如羊,使天下太平,彼此省力。
这计划当然是很妥贴,大可佩服的。然而,君不见夫野猪乎?它以两个牙,使老猎人也不免于退避。这牙,只要猪脱出了牧豕奴所造的猪圈,走入山野,不久就会长出来。(前书三八页)
这些虽是旧话,而且所谈的是另一件事,但是,对于目前的救亡图存问题上,还是给我们以很深的启示的:现在,四万万五千万人,正是不应当做羊,而应当做野猪各自磨利牙齿,来对付“老猎人”;来以我们自己的血,讨清这几年来拖欠的血债了。
从原有的不妥协,不投降的彻底的精神出发,鲁迅先生自“九·一八”以后在许多文章里,强调了反×的情绪和意识,换句话说,发挥他打吧儿狗的精神,来抵抗我们民族的“老猎人”。近来,随着救亡呼声的高涨,他更其坚决提出——
随着帝国主义者加紧的进攻,汉奸政权加速的出卖民族,出卖国土,民族危机的深重,中华民族中大多数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已经醒觉的奋起,挥舞着万众的铁拳,来摧毁敌人所给予我们这半殖民地的锁枷!(《和救亡情报记者的谈话》)。
又在另一篇文章里写着——
……现在中国最大的问题,人人所共的问题,是民族生存的问题。所以一切生活(包括吃饭睡觉)都与这问题相关;例如吃饭可以和恋爱不相干,但目前中国人的吃饭和恋爱却都和日本侵略者多少有些关系,这是看一看满洲和华北的情形就可以明白的。而中国的唯一出路,是全国一致对日的民族革命斗争(《病中答访者问》)。
所以,鲁迅先生不仅是国内的打叭儿狗的健将,还是抗×阵线里的最勇敢,最坚决的战士。
从打叭儿狗到反×,包括了鲁迅先生发展的论理底的全部过程,至少,也是他在我们地图上所建筑的山岭上的最奇突,最主要两大山脉。
我们追悼他,就应当继承着他的山脉,用我们的力量,来完成他留下的工作——特别是抗日救亡的工作。
十月二十一日
(《云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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