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伴送——十·廿二送鲁迅先生安葬
子 冈
太阳在头顶上闪,人的心阴着。
一片黑暗,人有点昏眩。
却没有一些偷懒地,大群的青年和孩子老早地在殡仪馆门前伫候了,还夹杂了一些腾着年轻的火焰的老少年。大伙放下了工作,放下了书本,为了和这位陌生或熟稔的老朋友底友谊——不,最大的是尊敬。
不愿意匆匆地别离,人群重又涌入灵堂,虽然有的是早两天已致过敬礼,但年轻人是那么盛情,对那玻璃面底下的安息了的面影不能忘记,多少只脚在巡礼中要停歇,低下头把泪水收住,忍不住的仍旧淌了下来。
时间哪里容情啊!
人在指挥中走到草场上和门外,行列展长了,挽联花圈在草地上躺着,迅速地找到了主人。歌声在草地上扬起来,大伙儿自己交唱,有几个嗓子在战栗。
自行车队、纠察队、救护队……还有捕房外加的马队也来“保护”了。队伍向前面出发,这平日并不算大热闹的街道麇集了人,是的,他们有些茫然,送丧的是那么多青年,童子军队的脚踏车很快地驶过,这里飘的不是纸钱,是一张鲁迅先生的传略,在队伍前面领头的不是什么“回避”“肃静”的大牌子,而是白地黑字的挽联。印刷品在向每个车辆每个行人分送。
“哀悼鲁迅先生……他是我们民族灵魂,他是新时代的号声……”用《打回老家去》的调子的哀悼歌不断地在队伍里发出,有一截是歌咏队。歌声时常压住了前面的哀乐。在前面的时常回望,一幅鲁迅先生的白竹布上的画像在闪动,那后面是柩车,缓缓地开着,喇叭声嘟嘟地刺着送葬者的心灵。
太阳在深秋应该是温暖,但今天有点感到燥热,每人脸上是一层油,有的掺着泪,在心头呢,只有阴冷和凄愁。
“剩下的路要大伙儿继续走,青年人联合起来的巨臂将冲破一切艰苦……”望着前面的路,人记起了这是送鲁迅先生去“安息”的,像将要失掉了什么似地勾起恋念,“路”还远着,要迈过多少阻挠与艰险……记起了鲁迅先生的遗志,肩胛上觉得有个担子压上来,大家不自觉地把手臂挽得更紧,失了父母的孩子不是会更亲热的吗?
人们臂上的黑纱在奔跑中时常掉了下来,来不及捡拾;花圈上的花朵也在摩挤中擦落,女孩子们珍惜地拾了起来,它在人心头永远不会萎谢;由殡仪馆到公墓去的一段长路也不会被忘怀,它们“永恒”在新的曙光来到以前,人们反抗斗争的精神也是“永恒”。
千百个脚印踏在马路上,千百个叹息在空气中消逝,但在纡缓的哀悼歌声中依然包藏了力量:责任的开始。
纠察队员忙碌地前后奔跑,陌生的人们在今天熟稔得像老朋友,听着嘱咐,询问着辛苦,救护队的热水瓶在这时尽了不少力,人在喘息和手的颠抖中送下了一些水滴,像是甘露。
电影公司的汽车驶过,去拍葬礼新闻片了,有人忆起最近在苏联影片中高尔基丧仪的新闻片,民众的热烈正和自己一样,但在这儿,“中国的高尔基”并没有受到当局什么热烈的慰唁和珍视,他只生长在民众心头,受着青年们的永恒的爱情——这,够了!不是个在斗争中的黑暗时代么?
在挽联中人们没忘记鲁迅先生的遗言,许多原来镂在人心头的《语丝》全写了下来,这里面有用“世界语”和“拉丁化”的言语写的。
到虹桥路经过日本学校同文书院,许多学生在门口围观,有的穿了睡衣拖了木屐,宣传队员把印刷品也分给他们,对鲁迅先生他们是熟悉的微笑着展读。可不是,在中日青年中并没有仇恨,大家是社会的幼芽,从没有想到相互摧折,结下了冤仇的只是他们国内的帝国主义者,虽然他们之间也许有不少受了熏染,准备做未来的屠手,中国青年对于他们除了悲哀之外,还有说服引导的责任,年轻的伙伴是向着一个目标走的啊!
在一些服装怪异的天主教徒们的注视中,大队走进了万国公墓,门口上有“丧我导师”的横幅。这里虽没有参天古木,但多少墓碑旁栽种着的树木已挺然地伴着死者。太阳已消逝残留着的树叶稀疏地盖着云天,枯黄的败叶在人脚下起着碎响,老树、挽联和队伍一起在撼摇,感情质的青年遏不住悲凉,把下唇咬得紧紧地。(www.xing528.com)
队伍分站在纪念堂前,在这儿要开一个会,电影公司的“开末拉”和摄影记者一起在工作,天已薄暗。
主席蔡元培先生简单地报告着说这是一个国际性质的纪念会,有欧美人参加,也有日本人参加,对于这些日本人,人们用鼓掌致着欢迎。
×××先生在演讲中提到鲁迅先生没有受到当局慰抚的遗憾,同时也可以说是一个民众的葬礼。
“民众的葬礼”!高声的回响,这里面有学生、工人、知识分子、以及十多岁的孩提。
孙夫人在热烈欢迎中和群众见了面。
另一位大块头的声音:“鲁迅先生不只是写写文章而已,他的文章是替大多数说话的文章,他一生中永没有背叛了大多数而去向少数人屈服,……”
大家不忘记韬奋先生,把他从人堆中挤上了纪念台。
“有人是不战而屈,鲁迅先生是战而不……屈……”这简单的话里包藏了无限的力量。
从几位救亡团体中的人把一面白缎黑线的旗帜覆在棺上,上面是“民族魂”三个大字,这三个字将随着鲁迅先生下土,但他的后继者将在大量群众中新生。
赶着一丝光亮,人们送鲁迅先生安葬去,《安息歌》在墓道上吹拂,不怕黑暗地全部群众跟踪在棺木后面,这时没有了理智,真的就送他一个人下了土么?多残酷的人类!老树在轻声咳嗽,是欢迎它新的来客?是讽笑人类的残酷?是替人们哀愁?——
鲁迅夫人许广平女士一直在哭泣,泪水淌在地上,人的脚印擦去了它,这以后她应该在群众的纪念鲁迅先生的工作中新生了,群众会安慰她鼓励她,受她的指引。她手里捧着“致鲁迅夫子”的墓碣,——头一句似乎是:“哀愁笼罩了大地,”用血泪记了鲁迅先生的努力和反抗的精神以及他的“严肃的工作”,他曾说自己像只牛,吃的是草,吐的是牛奶和血滴。——
海婴那天真的孩子抱在人家手腕里,——啃着饼。他太幼小,对这情景有点茫然,但在将来,将是一个永恒的记忆。
“愿你安息……安息在土地里……”歌声又起来,哀乐伴着,家属、亲友以及青年全低了身躯偷泣了,青年人的热情没法子赶回去,用帽沿,纱帕和手背在抹着泪水,比死了老祖父还要沉痛,这位老祖父在青年队伍里一直是年青的啊!放声大哭的在每个角隅里发见。
坟匠终于替鲁迅先生掩上了水门汀的大盖,施展着他们的手艺,他们也许知道自己受了多少诅咒,为了他们的毒手。不,青年们知道毒手不是他们,真的毒手已把鲁迅先生压了三十年——
摸着黑暗走出了墓道,多少人没地方找车辆,又徒步从乡野走了回来,没有一点怨言。
堵在大家心头的是空虚、怆凉,望望前面,是没走完的远远的路,一个苦笑在青年人脸上划过,把步子放大了走罢,跟着“老朋友”的指示。他,安息去了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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