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悲哀
在行列里,我一个人悄悄的送你。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和我说话。秋风瑟瑟的响着,大队散了,我因为风湿的腿又疼,走在最后。一排排的人去了,你也去了,我默默的回来。我仍然抑止不住眼泪。真理之灯已灭,正义之旗已折,中国第一个有国际意义的作家被三十年的迫害折磨死了……
十月十五号尚递到先生十四号的手书,而五天的工夫先生竟长逝了。我嘱咐先生不要写信,要静,而还来信说:“但肺病对于青年是险症;一到四十岁以上,它却不能怎样发展,因为身体组织老了,对于病菌的生活也不利的。”是的,身体衰退,对于细菌的生存也是不利的,然而殉道者的精神对于细菌的活动倒是有利的噢。我说:“譬如像校对《海上述林》,先生必定亲自经手,一个讹错也不许有,这固然是一种神圣的友情,然而……,”然而,又为了亲自检点刚刚印出的书而……是田军说的吧,“先生不愿死,先生不愿死去而逃避他的责任。”先生来信也说:“五十岁以上的人,只要小心一点,带着肺病活十年来,并非难事,那时即使并非肺病,也得死掉了,所以不成问题的……。”我因为不会说话,信中就冒冒失失的回答:“先生还有准备活十年的勇气……。”后来想起那语气的不对,就想法去信更正,而结果竟连十天也没有活过去哟……”
为了真理之灯的牵引,用着宗教的虔诚,我写了《红粮》的第一部,第二部,难得先生的颔首,而第三部先生竟永远不能看见了……。而第一部也竟不能看见,我想时间总会长的,又在病中,何必把二十多万的方块字堆在先生面前呢?
短短的《祖父为什么不吃高粱米粥》,来信说:“也好。”又说:“一般的‘时式’的批评家也许会说结末太消沉了也说不定,我则以为缺点在开初好像故意使人坠入雾中,作者的解说也嫌多,又不常用的词也太多,但到后来这些毛病统统没了。”我回信说:“我写的人物中没有一个是able-bodied-man……难道必得使他们……寄回来吧,让我改一改……”来信说寄给《作家》了,不知能发表否,到十六号便可知道了……结果《作家》延至十八号才出版,而先生在十九号就……这是先生第一次发表我的稿子也是第末次了,是的,第一次也是第末次了。……(www.xing528.com)
记得是三年前,那时我躲在人生的暗角里,偷活着。忽的接到先生一封信,说是寄给我的。我去取时,说有人已代取去。他腿长,逃到东北加入义勇军去了。那信我便永远见不着了。我写信到上海去问,便又写来一信,皮上写着“叶之林小姐收”从那时起,我便放下了生命的投资,写《红粮》第一部,等我费了一年的力气写完之后,正当郑振铎先生在北方,我便拿给他看。他回信说:“预期必可震惊一世人的耳目!”结果是三年血泪成缥缈,一世耳目作哑聋……三年了又长,又无名,又有碍××,谁愿印呢!毕竟傻气,到今年又写了第二部,摆在先生眼前了。虽然你是那样的匆匆就去了的噢!在那一次你病重时,我想你永远看不见它了,想不到先生又匆匆的瞥了它一眼就去了,原稿现在尚在先生处没有取回,……那一次先生病中我还写了两首律诗,上边写着“迅师病中博一粲,平仄不调。”下属红莨女史。其中有两联是“泪凝蒲剑诛小鬼,血渗毛椽扫大奸!”“凿齿愿着贼一口,铸字曾入木三分”,开着小玩笑,如今却成了挽联了。
而我终竟不得见先生一面噢!由于我的微小,由于我的不会说话,我常常是见不得人的。但见先生我是愿意的。然而我见先生时,却是躺在棺榇中的你了。我在你面前默立了五次!最后我去时却盖棺了。而我知道你逝世的消息,竟延至二十号的下午六时,我因为穷独裸,没有人走来告我的。又加腿疼,反胃,一天半没有出去吃饭。弄中卖晚报的也例外的没来。……我奔到先生面前的时候,依稀是磔倔的眉毛,斑白的头发,正直的鼻梁。但先生的嘴却是缄默的了!
行列到达公墓时,我抑制不住眼泪,安息吧,安息,叫他怎能安息呢?石板阖上了,哀乐作起,我痛哭失声,人是那样的拥挤,我甚至附在别人的身上。哀乐止了,我竭力吞住声音,在肺中呛着。将手移开,天已黑了。我茫然四顾,我前边的那人,在用火热的眼盯住我,大概他想把我记住,我仓卒的逃开了。后来我记起那也是曾经震撼过我的一双智慧的眼。他也流泪了,他是压抑的,矜持的,而且他还不大方便,隔着一层眼镜。
我回来了,一个人悄悄的,我写第三部的《红粮》的稿子。
(1936年11月5日上海《中流》半月刊第一卷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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