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鲁迅先生死耗
二十日早上十点钟左右，我到书店里买了一本新出的《小说家》回来，走到门口，一位朋友傻傻地站在那里，眼睛望着他手里的呢帽在出神。我照常很高兴的和他点头，打招呼。可是他回答我的含笑的却是一张板凝的苍白脸，两颗湿漉漉的凄惶痛苦的眼珠。
“鲁迅死了哇！……”
他嗫嚅了一回，终于从他颤动的嘴唇里响出这样一句话。他的声音拖长着，发着抖，粗涩而且沉重。
“是谁说的？”
我大声嚷着，心里给压上一块石板，给塞了一团棉絮。我透不过气来。我不等他回答，下意识地奔到屋子里，要找报纸看。房里几位朋友正在围着桌子看报，一团沉寂结凝的空气笼罩着。我把这可怕的噩耗问他们，他们都不作声，只默默地瞪着眼睛对我望了一下。我挤到报纸面前，在一位朋友手指指着的地方，几个果不其然的黑体大字在那里浮动着。我的眼前立刻模糊了起来。……
这一连几日，我心里所感受的苦痛继续增长着。——那不是哀伤，而是压迫，是像在黯夜中一盏灯火突然熄灭，留下无边的一团漆黑，凝成固体，紧紧阻塞着我的眼前与胸口的那种窒息的压迫。我心里闷的发慌。我什么事也做不得；只每天读着各种报纸上关于丧事的记载。明知那些记载都未见得翔实，但我还是要细心地读着：每一次都在我心里翻捣起一阵阵滚热的潮浪，使我无法抑制，无法宁静得下来。
我和鲁迅先生没有见过一次面，也没有通过一次信，私人方面是半点关系都不曾有过。但是我读他的书。他教导我，鼓励我，把强烈的正义感传授给我。他把一切乔装了的喝人血吃人肉的魔鬼们狰狞丑恶血淋腥臭的嘴脸剥露出来，叫我们认识；他把我们祖上遗留下来的卑怯愚昧种种的奴隶相一一指说出来，叫我们认识。他永远站在被凌辱被损害的这一边，永远与强暴者搏斗。他教我们奋振起来，一同抗战。他原谅我们的幼稚，叫我们不要顾忌自己的缺点。（我从一位朋友跟前听到他告诉的这句话，我得到极大的鼓舞。）我的一点聪明，智慧，（假如有的话）一点做人的态度，（假如对的话）要是仔细推溯，大半都是他启发扶助起来的。我时时刻刻都觉得在他跟前，他的呼吸我感觉得到，他的脉的跳动，血的沸热我感觉得到。他的愤怒的眼睛我看得见，他的慈爱的脸庞我看得见。一个新鲜活跳的人是无时无刻不在我的眼前。(www.xing528.com)
现在的世界是处在什么样的一个时代？我们是生在怎样的一个社会里，国度中？两方不能相容不可妥协的阵垒已经在尖锐的对峙中。一切被压迫者都已或将醒起抗战，搏斗。我们需要他！我们少不了他！早前几个月，我听到他重病的消息。我们几个朋友在一处谈心，我说他不比高尔基先生之于苏联以及苏联的大众与青年。我们的社会与民族是正在艰苦急迫的情境中，我们的大众与青年正需要从他跟前得到教导与勇气。——像在暗夜中，我们需要灯火。我们都异口同声的说：“他死不得！万万死不得！”
然而如今竟突然传来这样的噩耗！
我第一次经验到死耗所给与的最大的痛楚。
鲁迅先生死了。他留下什么给我们？关于文化上的勋绩，文学上的成就，自有历史家与批评家去作周详公正的定论。我觉得我们此刻所当不忘的是他的认真与严肃的生活态度，强顽与韧性的战斗精神。他认识中医的庸昧骗人，一到日本就丢了矿路而学新的医学！及至偶而看了一次日俄战争的影片，发见那些体格强壮的同胞，却显出那样麻木的精神，于是他认为学医并不急切，又丢了医学而从事于文艺。在他每次的论战中，他不放松对方一步，紧紧的抓住要害，毫不宽容的予以击打。一切正人君子的伪善面具，一切恶势力的乔装嘴脸，他都一一给以剥露，咬牙切齿与之厮杀，直到血污狼藉，还他丑恶的原形。他日常但有所见所感，都不肯把他放过，一一抓住，死死的记牢，告诉给大家。他教人记着仇恨，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定要报复；直到他快死还叮嘱着大众对敌人不要宽恕。在他一九二八年顷转变的时候，他看到“围剿”他的人之空虚与幼稚，于是努力译书，从事理论的探求。二十余年来，他是不断的向前迈进着，不但不显得衰老，反而越来越发年轻。他一直抗战到底，不畏惧，不退缩，不妥协。到死前几天还是忘记了他的病殆而急急的苦干着。——我这说的都乱杂无章，我找不出头绪。总之，这种严肃认真的生活态度，强顽有韧性的战斗精神，正是我们的民族，我们大众与青年所常常缺少而切需具有的。
鲁迅先生是一切被压迫者的代言人，真理与正义的战士。他给我们大众与青年留下一个永远不朽的典范。
对于鲁迅先生的死，一味的悲痛，如今不是时候；仅作空洞的纪念，也不能了事。我们目前所当奋发的是一方面继承他的精神，更勇敢更切实的为真理与正义而抗战，直到我们自己死去为止；一方面必须设法使他的著作与人格广大地广播，将他的精神与智慧传授给世界上每一个被压迫者。大家携手，以他的精神抗战到底。为自己求取生存，为人类世界求取光明。我们将见一切强暴者在我们面前发抖，倒毙。——这日子是不远的！
（1936年11月5日上海《中流》半月刊第一卷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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