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鲁迅先生：向上，不屈辱的心

给不相识的友人们——纪念鲁迅先生

靳　以

……那晚上，我们是同被遗留在黯黑的墓场里。当我们一面唱着安息歌，一面抬了沉重的木棺，天不是已经黑了下来么？到我们看到木棺安稳地放进墓穴时，那几乎是人影也不辨了。

夜是从高大的树顶上渐渐沉下来的，在低微的啜泣声中，人也移动着脚步散开了。秋天的风扫过了树枝叶，更扫过了我们的心。我们是失去了些什么，这许多天来我一直是如此。我记得才听到鲁迅先生死去的信息，我的心就感到空虚；所以我跑去告诉×的时候，我竟像说不出话来。我看到鲁迅先生的遗体，我还以为他不过是安然地睡着，我时时想他还要醒来的。这几天内，他未曾醒，他只是安静地躺在木棺里，被我们葬到土中。我知道他从此不会再醒转来，而我的悲哀，更是深重了。

我有一点留恋，可是我说不出来；我总记得那么一个和善的老人，那懂尽世故而只以好心待人的长者，一个勇敢的有气节的战士，一个不苟且的工作者，……我什么都忘记了似地在那里默想，到我觉得再没有一点声音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一个人。我就急急地顺着路径走出门，在那里我又遇到四个友人。他们惊讶着我还没有离开，而更使我们惊讶的是暗夜中的你们一群。

你们还不曾走，当其他的人都已散尽了的时候。天是更晚了，你们都又要回到极远的地方。也许你们十分疲乏了，饥饿了；可是那里再也没有人。你们说需要立刻回去，因为再迟些恐怕门就上了锁。你们喊过车子，可是没有来。于是有人喊着了：“我们走吧！”但是你们并不识路。有的说是该向右，有的又说是该向左。那条路又是那么僻静，连路灯也没有，这里那里响着的只是秋日的鸣虫。

“我们不能空站在这里，我们得走！”

当你们又茫然失措地停在那里时，有一个人喊了起来。

“好，我们走！”(www.xing528.com)

你们齐声应着，可是你们没有一个知道该朝哪一边迈开脚步。当你们正在犹豫的时候，恰巧一辆大汽车来了，你们就都拥上去，我们呢，我们也再没有其他的办法，虽已没有座位，只好上去站到里面。这我才看到你们的脸，你们都很年轻，男的和女的，有二十几个，你们立刻就起始歌唱。我低低地问着你们中间的一个，我才知道你们是××书局的工人，因为敬爱景仰鲁迅先生，从杨树浦走到胶州路，又从胶州路走到墓地。

“……先生，你不知道，我们的管理不许我们来，我们都是偷偷跑来的，有的是排版部、浇版部、印刷部、装订部，……每一部都有两个代表。”

这也是那个人告诉我的，而且他还和我说鲁迅先生是不死的，他的精神留在你们的心上，为了纪念他，你们只有努力，顺着他所指示的路向前进。

当他说的时节，他的眼里放着热烈的光，我频频地看着你们的脸，我知道你们都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是大大地被感动了。我只能点着头，表示着无言的钦敬。我知道在你们的心上，鲁迅先生是真的不曾死。你们绝不是那一面捻着胡须，一面摇摇摆摆雄山羊似的人物；你们也不是准备好了言辞早就等在那里的漂亮的演说家；你们只有热烈，向上，不屈辱的心，最初是浸在深沉的哀伤里，随即想到当前的工作与决心，你们不会忘记，你们不屈服，不妥协，也不宽恕，你们承受了鲁迅先生的伟大的精神。

在短短的相遇中，你们给了我极深的印象，更是离别时热诚的挥手。你们的手将拉起许多人来，要他们也走着同一的路。

我追悔不曾问过你们的姓名，在中国应该多有些象你们那样的青年，让我们大家来记着鲁迅先生，让生前的鲁迅先生的精神在我们大家的心上永远不死！……

（1936年11月5日上海《中流》半月刊第一卷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