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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难忘却的民族魂”

时间:2023-05-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一点不能忘却的记忆巴金在万国殡仪馆里面和一些年纪差不多的朋友过了四天兴奋的,又是严肃的日子。一种温和的表情笼罩在这脸上。没有一点死的恐怖。但是一个沉重的声音在我的心上叫起来:死了的不能够复活了。然而我心上的缺口却是永不能够被填补的了。送葬的行列是异常有秩序的。灵柩上覆盖着一面旗子,这是民众代表献给死者的,上面有三个大字,“民族魂”。在暮色苍茫中,我只看见白底黑字的“民族魂”渐渐地往下沉。

永难忘却的民族魂”

一点不能忘却的记忆

巴 金

万国殡仪馆里面和一些年纪差不多的朋友过了四天兴奋的,又是严肃的日子。我从没有像这样地被感动过。灵堂中静静地躺着一个老人,每天从早到晚,许许多多的人,一个一个地或者五六个人一排地到这里来向着他致最深的敬礼。我站在旁边,我的眼睛把这一切全都看了进去。

一个秃顶的老人刚走进来站了一下,忽然埋下头低声啜泣了。另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已经走出了灵堂,却还把头伸进帷幔里面来,红着眼圈哀求道:“让我再看一下罢,这是最后的一次了。”

灵堂里灯光是不够明亮的。一群小学生恭敬地排成前后两列,一齐抬起头,痴呆地望着那一张放大的照片。没有一个人说话。空气是十分严肃的。忽然一个年纪较大的孩子埋下头鞠躬了,其余的人马上都低下头来,有的在第三次的鞠躬以后,还留恋地把他们的头频频点着。孩子们的心是最真挚的。他们知道如今失掉一个爱护他们的友人了。“救教孩子”,我的耳边还仿佛响着那个老人的声音。

我所认识的一个杂志社的工友意外地来了。他红着脸畏怯地在灵堂的一角站了片刻,孩子似地恭恭敬敬行了三个礼,然后悄悄地走开了。

两个穿和服的太太低着头,闭着眼睛默默地合掌祷告了一会,当我给她们拉帷幔的时候我瞥见了她们的满是泪痕的脸,过后在帷幔外面响起了悲痛的哭声。

我的耳朵不会误,听的像这样的哭声我每天至少总要听到几次。我的眼泪也常常被它引了出来。

我的眼睛也不会被欺骗的。我看见了穿着粗布短衫的劳动者,我看见了抱着课本的男女学生,我也看见了绿衣的邮差,黄衣的童子军,还有小商人,小店员以及国籍不同,阶级不同,职业不同,信仰不同的,各种各类的人。在这无数不同的脸庞上我还看见了一种相同的悲戚的表情。这一切的人都是被这一切心从远近的地方牵引到这里来的。

在这些时候我常常想:这个被我们大家敬爱着的老人,他真的就死去了?我不能够相信。但是这些悲戚的面容,这些哀痛的哭泣却明白地告诉我:这个老人决不会再坐起来,带着温和的笑容对我们高谈阔论了。

二十一日的夜晚,已经过了十一点钟,我和几个朋友预备动身回家,灵堂里十分静寂。我一个人走到灵柩前面,静静地站立了四五分钟的光景。我借着暗淡的灯光,透过了那玻璃棺盖,痴痴地望着我们所熟悉的那张脸。眼睛紧紧闭着,嘴也紧紧闭着。一种温和的表情笼罩在这脸上。没有一点死的恐怖。仿佛这个老人就落在深沉的睡眠里。在这四周都是鲜花扎成的花圈和花篮,晚香玉的馥郁的香气一股一股地沁入我的心胸。我不禁想着这难道不是梦?我又想:倘使这个老人一翻身坐起来呢?

但是一个沉重的声音在我的心上叫起来:死了的不能够复活了。

死者的遗体是在这天下午入殓的,我跟着许多朋友行了礼,过后,站在人丛中,等着遗体入殓。前面一片哭声刺痛着我的心。我忍受不下去,含了眼泪回过头来。无意地看见那颀长的朋友红着眼睛伸出手拼命在另一个朋友的肩头上抓。我半年前因为某一件事情还写过文章攻击这个朋友,但这时看见他心里难过,我的心也更加难受了。在这一刻满屋子人的心都是相同的,都有着一样东西,这就是——死者的纪念。

出殡的日子我和一个朋友早晨七点半钟到了殡仪馆。这时候灵堂里也是很静寂的。别的朋友忙着在外面做事情。我一个人绕着灵柩走了一周,以后又站了片刻。我的眼前仍还是那酣睡中的慈和的面颜,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浓郁的晚香玉的芬芳。我禁不住又一次想起来:这也许是梦吧,倘使他真的坐起来呢!

这并不是梦。我们大家所敬爱的导师,这十年来我暗暗地崇拜着一个老人永远离开我们而去了。旁边花圈上一条白绸带写着“先生精神不死。”然而我心上的缺口却是永不能够被填补的了。(www.xing528.com)

我不能够这样地久站下去了。瞻仰遗容的人开始接连起来。有的甚至是从远地方特地赶来看他们所敬爱的人的最初的也就是最后的一面的。“让我们多看几眼吧,”当我拉帷幔的时候,常常有人用眼睛这样地恳求。但地方是这样狭小,后面等着的人又有那么一长列,别的朋友也在催促。我们怎么能够使每个人都多看他几眼呢?在这里的短短的一瞥里,那无数的是深切地感到我们的损失了。

下午两点钟灵柩离开了殡仪馆。送葬的行列是异常有秩序的。许多人悲痛地唱着挽歌。此外便是严肃的沉默。

到了墓地,举行了仪式以后,十三四个人抬起了灵柩。那个刚刚在纪念堂上读了哀词的朋友,突然从人丛中跑来,把他的手掌也放在灵柩下面,这情形把我也深深地感动了。我想至少在这一会儿所有的心都被躺在这灵柩中的老人联接了在一起的。

灵柩上覆盖着一面旗子,这是民众代表献给死者的,上面有三个大字,“民族魂”。

在往墓穴去的途中,灵柩是愈来愈重了。那个押柩车来的西洋人跑来感动地用英语问道:“我可以帮忙吗?”我点了点头。他默默地把手伸到灵柩下面去。

到了墓穴已经是傍晚了,大家把灵柩放下去。一个架子上缚着两根带子,灵柩就放在带子上面。人拉带子,灵柩缓缓地落下去。我站在旁边被后面的人拥挤着。在暮色苍茫中,我只看见白底黑字的“民族魂”渐渐地往下沉。等它们完全停住不动时,人们就把水门汀的墓盖抬来了。一下子我们就失去了一切。

仪式完毕了,上弦月在天的一角露了出来。没有灯光,在阴暗中群众像潮涌似地开始散去了。……

夜晚十点钟我回到家里接到一个朋友的来信,他这样说:

“……我如若不是功课绊住,很想到殡仪馆去吊鲁迅先生。人死了,一切都成为神圣的了。他的人格实在伟大,他的文章实在深刻……”

我今天正午在殡仪馆里见过了写这信的人。我那时还不知道他寄发了这样的信。

我的书桌上摆了一本《中流》,我读了信后,随手把这刊物翻开,我见到这样的一句话,我把它反复地念着:

“他的垂老不变的青年的情热,到死不屈的战士的精神,将和他的深湛的著作永留人间。”

(1936年11月5日上海《中流》半月刊第一卷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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