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的杰作——纪念鲁迅先生
小病了两个礼拜，今天稍微舒适了一点，从清早起来便执笔起草着一篇短文叫《资本论中的王茂荫》。到了上电灯的时分刚好草成，恰巧晚报送来了，便息了一口气，起身去拿晚报来看。突然见到厂一个惊人的消息：鲁迅先生于今晨五时二十五分在上海长逝了。这个消息使我呆然了好一会，我自己有点不相信我的眼睛。我疑信消息不准，冒着雨跑到邻家去借看别种报，也一样地记载着这个噩耗。我的眼睛便不知不觉地也酝酿起了雨意来。
由鲁迅的死的最初唤起的联想是六月十八日的高尔基的死。当高尔基的病耗在六月中旬由莫斯科传播出来的时候，鲁迅也有在上海患着重病的消息。高尔基不幸终竟死了，但鲁迅先生是战胜了病魔而凯旋。近来，时在刊物上看见先生的随笔，该都以为先生的精神仍不减往昔，但谁期仅仅相隔四个月，先生也同样离开了人间，跟着高尔基先生而长逝了。
接到高尔基的死耗时是六月十九日的清晨，那时天在下雨。接到鲁迅的死耗的十月十九日的今天，也满满地在下着秋雨。想到这些情景的相同，日期数目之偶然的一致，心思失掉羁辔在不可知的境地上漂浮着。雨，怕是“自然”在哀悼着这个不可测算的重大的损失吧！仅仅相隔着四个月，接连失坠了两个宏朗的大星！这损失的重大实在是不可测算的。在浸淫的雨意内外交侵着的黄昏中，我感觉着周围的黑暗增加了重量。
我个人和鲁迅先生虽然同在文艺界上工作了将近二十年，但因人事的契阔，地域的暌违，竟不曾相见过一次。往年我在上海时，先生在北京，先生到了广东时，我已参加了北伐，先生住上海时，我又出了国门。虽然时常想着要和先生见面，亲聆教益，洞辟胸襟，但终因客观的限制，未曾得到这样的机会。最近听闻先生的亲近者说，先生也始终有想和我相见一面的意思，但到现在，这意思终竟无由实现了。这在我个人真是一件不能弥补的憾事。(www.xing528.com)
先生在中国文坛上所留下的功绩是用不着我来缕述的。中国文学由先生而开辟出了一个新纪元，中国的近代文艺是以先生为真实意义的开山，这应该是亿万人的共同认识。近年来，先生的对于前进的文艺乃至一般文化，尤其语言的大众化与拉丁化这些工作之寄与促进，是永远值得我们纪念的。而先生的健斗精神与年俱进，且至死不衰，这尤其是留给我们的一个很好的榜样和教训。
古人说，“盖棺论定”，先生现在是达到了容许人们慎重地下出定论的阶段了。要论评先生，我自己怕是最不适当的一个人，但我现在敢于直率地对着一些诽谤者吐出我的直觉的见解：鲁迅先生是我们中国民族近代的一个杰作。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夜
（1936年11月10日上海《质文》月刊第二卷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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