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光
要在半点钟之内讲到这位伟大作家的各方面,简直是不可能的,而且对于一个至可赞美的人,我们只能在内心里膜拜他,在行动上追随他,要用什么言词来表达那种赞美之情,真是很难。所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我对于鲁迅正是这样。我很恨我自己只是凌乱地读了他大部分的译著,没有对他作有系统的整个的研究。然而在此刻我并不想“学院式”地对于他底生涯和作品,作详细的叙述和阐发;只是就我自己所想到的,对于我们伟大的死者做一番初步的估价。
我常常觉得:鲁迅个人二十多年的文学生活,就是中国整个新文学运动的缩影。他自己底文学活动不但和中国整个的文学活动密切地联系着,而且是那里面最光辉的一部分。中国新文学里如果除掉鲁迅,那所剩的将几乎是“零”了。有人说鲁迅是中国的果戈理,有人说鲁迅是中国的契诃夫,有人说鲁迅是中国的妥斯退也夫斯基,而在国际上,鲁迅是博得“中国的高尔基”的荣名。但是,我觉得那些比拟都只有部分的理由,是不足以说明鲁迅的。固然,果戈理的《外套》是俄罗斯近代文学的嚆矢,中国有了鲁迅的《呐喊》才有近代文学;鲁迅在中国文坛上所尽的领导作用,正如高尔基在俄罗斯一样,然而鲁迅的文学活动是多方面的,他不仅作为中国的果戈理、高尔基,……而且执行了倍林斯基、倍斯巴洛夫的任务。在世界文坛上,我们找不到一个作家其对于祖国的贡献会像鲁迅那样大!
鲁迅底一生,是一首崇高伟大的诗篇,是一首英勇悲壮的凯歌。他底脉搏,和中国民族的脉搏一致,和全世界前进人类共感交振。他始终是站在人民大众的立场,用写实主义的手法,剥露出侵略者和压迫者狰狞丑恶的面貌,描写出中华民族几千年来卑怯愚昧的奴隶相,在我们内心里唤起抗争的热情,使被压迫被凌辱的人们渴求着解放。他底每篇作品都是“反帝反封建”的,这“反帝反封建”的特质,就像一根红线一样,贯穿了他的全部生涯和作品。——在文学革命时代,他底《狂人日记》和《阿Q正传》奠定了中国新文学的基石,用卓越的真理和犀利的笔锋,他给腐臭的封建文化以无情的打击。时代进展了,他自己也进展了。从旧的范围里走出来,领导着中国文坛向新途上迈进。在这里面,他不断地向恶倾向奋斗,不断地把文化种子移种到中国来,他不但成了中国文坛上唯一的导师,而且成了国际文化输入中国的流管,他扫除了“文化上的复古主义”,扫除了“性灵幽默”,扫除了“第三种人”,扫除了虚伪的非民族主义的“××文学”,……他翻译鲁那却尔斯基、果戈理,法捷耶夫……的作品,他介绍“木刻”,提倡“新文字”,赞助“世界语”,“鲁迅”这两个字,简直成为新文化运动标帜了!他始终是站在时代的最前线,“海燕”一样的搏斗着。在他身上,没有一个细胞是妥协的。他像一只鼓进着的破冰船,冲破了阴惨的冷森森的冰洋,他像一架巨大的播种机,在膏腴的土地上播下了新种。
但是,假使我们只把鲁迅当做个写写文章译译书的优秀作家,那是贬低了他的价值。在民族解放运动里,他是一个最英勇最坚决的战士。他是“中国民族有前途的保证”,他是“真理胜利的征兆”。在他底光芒之下,无数的青年在不知不觉之间健全了起来,看明了自己应该努力的方向,在他底光芒之下,一般无耻之流不敢明目张胆地去作恶,感到由衷的愧恧。
就文艺制作上说,鲁迅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成就。本来,“典型制作”是文艺之最高的完成。鲁迅所写的《阿Q正传》,很正确很精到地表现了二十多年前中国社会的实况。他把中国人平常的部分加以控制,把特征的部分加以夸张,结果制作出比客观所有典型人物更为典型的“阿Q”。在鲁迅底笔下,“阿Q”是一幅卑怯愚昧的可笑的奴隶相,但在正文的背后,鲁迅对“阿Q”实在抱着一种“矜持的怜悯”,且借这个可笑的奴隶相烘托出整个社会的黑暗。如果有人问:“阿Q时代过去了没有?”那我将毫不怀疑地答:“没有,我们现在到处都还看到那种阿Q相”。而且我相信:纵然日后“阿Q时代过去了”,《阿Q正传》也会变成古典作品。“阿Q”会像莎士比亚所制作的“哈孟蕾特”,歌德所制作的“浮士德”,雪勒所制作的“华伦斯太”,塞万提斯所制作的“唐·吉诃德”,果戈理所制作的《死魂灵》“乞乞科夫”,屠格涅夫所制作的“罗亭”,高尔基所制作的“萨木金”,绥拉菲莫维支所制作的“郭如鹤”,同样的作为典型而不朽下去。——鲁迅底作品,有四分之三是杂感短评。而那种杂感短评,在实质上是“社会的论文”。斗争的形态尖锐化了,漫长的小说不是斗争的最好武器,在短兵相接的时候,杂感短评最适于论争。鲁迅之所以后来不写小说而改写杂感散文,不是他不能把握时代,而是实际要求使他不得不采用更有力的表现形态。他所写的杂感短评,真像“投枪的一掷”,一打就打中对方的要害,是批评文学之最高的发展。我们在他底每篇杂感里,都看到讽刺里带着博大的笃爱,诙谐里带着严正,冷隽里带着温暖。(无耻之流看了,也许只感到刺骨的寒栗),假使没有一个伟大的人格和超越的卓见做“底子”,那样的杂感短评是绝对写不出来的。
日本研究鲁迅的专家佐藤春夫说得好:“鲁迅是一个吸取了西方因素而又保持着东方特质的作家。”的确,鲁迅在西方文艺理论中吸取了教训,在西洋古典作品中吸取了写作技巧。但是,当我们看他写中国农村的作品,就恍如回到了江南的家园;当我们读到他小说里的对话,从那朴质生动的言语里活现了各色各等中国人的面影。他底文体,也自成一格——很难摹拟的一格。正因为鲁迅的作品有这种特性,所以能吸引这样广大的读者群。我敢讲:直到现在为止,中国没有一个比鲁迅更“中国的”的作家,也没有一个中国作家会比鲁迅更受到国际上的欢迎。外国人若是要透过中国文学作品晓得一点中国民族的特质,那只有读鲁迅底东西。他是中国文学界的光荣,是世界文学上的一抹异彩。
从第一篇小说里鲁迅喊出“救救孩子”,他一生一世都在奉行着这句话。对于青年作家,他尽了指导和提携的任务。他原谅青年的幼稚,叫青年“不要顾忌自己的缺点”(我相信每个青年听到这句话都当感奋,是的,我们青年有许多缺点,但那种缺点不是不能克服。自己的缺点只有在前进的过程才能扬弃掉,因为顾忌缺点而不做,是根本错误的)。他自己底努力,都是为着“年轻的一代”的人。他自己的希望,都是放在“年轻的一代”的人身上。
正如爱伦堡的名言一样,“一方面是庄严的工作,一方面是荒淫与无耻”。世界的人类早已分为两个营垒了。鲁迅始终是个做着庄严工作的战士,是一只在暴风雨中猛然搏斗的“海燕”。他在学术上的造诣,对于中国文学研究的精深,很少人能够企及。他自己就是一部伟大的著作,虽到了五十六岁的高龄,但他的努力确实使我这二十一岁的青年感到惭愧。直到病入膏肓,还是致力于写作,致力于祖国的解放,我们想到他底努力,便有一种严肃的心情鞭策着自己。然而,一班以造谣中伤做职业的人,却任意的诬蔑他,说他怎样怎样。我虽和鲁迅不相识,且和他没有一面之雅,但我坚信他是和我们青年一样的纯正,不受颐使,不出卖自己,只是本着正义和人道,就自己所当做的去做。那些无耻的诬蔑,只不过是“吐涎唾天”,对于他本身的光辉是不能损害的。(www.xing528.com)
鲁迅最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怕就是他那“视敌如仇”的斗争精神吧。他在给许广平女士的信里说,“须是有不平而不悲观,常抗战而自卫”。历年来,他像急流里的砥柱一样,不管敌人以怎样巧妙的乔装出现,他都毫不宽容地加以攻击而使之粉碎。在鲁迅攻击的对象里,我们不要只是看到陈源教授,新月派的花花公子,第三种人侍桁,曾经树过“什么革命之旗”的杨邨人……,而忘记了那班东西的“同类”,忘记了产生那班东西的社会背景。鲁迅并不是对那一个特定的人有什么仇恨,他只是把某一人当做一“畴类”的代表,咬牙切齿地与之厮杀,剥露出那一社会层狰狞丑恶的面貌。他说:“叭儿狗非打入水中又从而打之不可”,为着使他们不能再作狺狺之吠,他连“落水狗”也还是要打的。——但是,假使那个只从鲁迅那里看到“恨”的一面,而看不到“爱”的一面,那他自己就是个该被“憎恨”的人!惟其因他对于自己的朋友有那样深切的“爱情”,所以他对于自己的敌人才有那样无比的“憎恶”。他说:“对敌人宽纵就是对朋友残忍”,鲁迅是最能分别友与敌的。有人讥他为“绍兴师爷”刀笔吏,他却说:“对于这些东西,我还欠尖刻!”
就如自然界的现象一样,快落山的太阳最美丽可爱,鲁迅底临死之前也最可赞美。最近他对于组织文艺家爱国阵线的意见和努力,是他一生中最光辉的绩业;那篇《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阵线问题》的万言书,无论就内容,或就文字技巧上说,在他底全部杂感散文中都算最难得的。可是,正当中国文艺家爱国阵线由论争时期进到建设时期时,我们这伟大的指导者却与世长辞了!
如果我能够,我要在他的墓志上写道:——赅博的学者,不朽的作家,正义的战士,民族的灵魂。
他自己曾对许广平女士说,“我好像是一只牛,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血。”的确,他所贡献给我们的不算少,而社会上对他是太菲薄了。鲁迅的死,对于他自己可说是“无愧”。
在这一年多的短时间内,我们失去了巴比塞,失去了高尔基,又失去了鲁迅!鲁迅的死,更使我们感到一种切肤之痛。高尔基死后,鲁迅曾经说,“高尔基的死,不仅是苏联的损失,而是全世界一切有正义感的人的损失。”现在我们也可以说:“鲁迅的死,不仅是中国的损失,全世界一切有正义感的人都应该黯然的。”纪德在高尔基的悼词里说:“他是属于历史上的人了,他底地位是在最伟大的人们中间的。”拿这两句话来悼鲁迅,也是很确当。可是就整个民族上讲,这是怎么也不能补偿的损失。我们失去了一个导师,失去了一个人文界的太阳!要得补偿,那只有把他底言词化为我们的教训,造出更多的像他那样的作家。——他在遗嘱里叫我们“忘掉他,管自己的事”,而我们在“管自己的事”的时候,却不能不想到他。他所开辟的途径,我们常遵循着勇敢地走去。
我真是不晓得要怎样说才好,言语的表现力真太小了!我们今天纪念鲁迅,不是用空洞的仪式,不是用悲酸的泪,而是要从今以后,更努力地学习他底精神,用他底理论来武装我们自己,走完他所没有走完的路。我们也不必空悲文坛的没落,“历史决不倒退,文坛是无须悲观的。悲观的由来,是在置身事外不辨是非,而偏要关心于文坛,或者竟是自己坐在没落的营盘里。”他这几句遗言我们当紧紧地记着。前几天郭沫若在东京的鲁迅追悼会上说:“鲁迅之前中国没有鲁迅,鲁迅之后中国会有无数的鲁迅。”只要照着他所指示方向去走,我们是无须悲观的。
一九三六,十一月二十五日。
(1937年1月10日南京《生活文学》月刊第一卷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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