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坛巨星的陨落
柯 灵
一
要有这样的一种战士——
已不是蒙昧如非洲土人而背着雪亮的毛瑟枪的；也并不疲惫如中国绿营兵而却佩着盒子炮。他毫无乞灵于牛皮和废铁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脱手一掷的投枪。
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
那些头上各有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
…………
但他举起了投抢。
他微笑，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
一切都颓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无物之物已经脱走，得了胜利，因为他这时成了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
但他举起了投枪。
…………
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
…………
但他举起了投枪！
——鲁迅：《这样的战士》
是这样倔强，这样勇猛的一位战士，他憎恶黑暗，讨厌正人君子、猥琐卑怯的“老中国”的儿女、愚昧而强蛮的统治者，用了一支辛辣无比的笔，给他们以剥露，攻击，毫不妥协，毫不馁怯。他被目为传统社会的叛逆，反动分子，然而他却为无数青年人和正义者所敬重、爱戴。
是这样的一位战士——我们的文学巨人鲁迅先生，他在许多明枪暗箭中间，和一切封建的，黑暗的势力战斗了一生，虽然他的精神还一点没有衰老，现在却终于在昨天（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早晨五时，悄悄地离开这世间了。
二
在十一点多钟得到了鲁迅先生的死讯，觉得有一股凉气直从头顶贯到足尖。出神似的呆了好一忽，只觉得心里空虚得厉害。
像这样的一位战士的死去，对于中国，我想那损失之大是无比的吧！——单是在中国新文化运动的短短历史中，鲁迅先生所写的就是怎样光明灿烂的一页！
午后一点钟光景，我和几位同伴匆匆赶到北四川路××村的鲁氏的寓所。没有听见一点哭声，只有一片严肃的静穆和悲哀。鲁迅夫人（许广平女士）的眼睛有些红肿，和几位男女青年正在沉默地用着午餐；这些人中间，有着鲁氏的三弟周建人，《译文》编者黄源，和青年作家田军等三位先生。
由黄源先生领导我们到了二楼鲁氏的卧室，屋子并不大，鲁氏的遗体就安详地躺在靠左的一张床上，身上盖了一条粉红色棉质夹被，脸上也蒙着一张洁白的纱巾。黄源先生把白巾揭去了，眼睛就红起来。鲁氏的口眼都紧闭着，一头夹着几根银丝的黑发，浓浓的眉和须，面容虽然瘦着一点，却并不怎么难看。
大家屏息似的沉默着。心里感到沉重的压迫。
离床头靠窗就是一张半新旧的书桌，上面杂乱地堆着些书籍、原稿，两支“金不换”毛笔挺然立在笔插里，旁边有一只有盖的瓷茶盅。这就是鲁氏生前不知呕去了多少心血的地方。现在显得很杂乱。桌子横头是鲁氏最近一篇文章里曾经提到的藤躺椅。靠上一张方桌，满满地堆着书；床头床脚各有架小小书柜。壁上挂着些木刻和油画，有一张好像是凯绥 珂勒惠支（Kaethe Ko11wite）女士的版画，而一张则是油绘的婴孩的画像，上面题着“海婴生后十六日肖像”的字样。——海婴是鲁迅先生唯一的爱儿，今年还不过八九岁，这天真的孩子似乎还丝毫不懂人生的忧患，跳跳蹿蹿的十分高兴。(www.xing528.com)
看着这些东西，禁不住深切的感喟。这老年的战士，我们的一代的文豪，如今是永远离开我们了。
三
鲁迅先生是浙江绍兴人，原名周树人。诞生于一八八一年，享年五十六岁。
近两年来，鲁氏的病非常多，据说，他原是患着肺病，且患着肋膜炎的。今年夏天的一场大病，曾经使无数关心鲁氏健康的人担心了一阵，然而后来却终于渐渐好了。只是健康还没有完全恢复。
曾经有许多人劝他离开上海，到日本，或者中国的别的地方去休养，然而他不愿意。在精神稍稍康复时，并且又继续了他的读书和作文的工作。“从去年起，每当病后休养，躺在藤躺椅上，每不免想到体力恢复后应该动手的事情：做什么文章，翻译或印行什么书籍。想定之后，就结束道：就是这样罢——但要赶快做。这‘要赶快做’的想头，是为先前所没有的，就因为在不知不觉中，记得了自己的年龄。”（鲁迅：《死》，见《中流》第二期）——为着文化的工作，鲁迅先生是这样对付着他的有涯的生命的！
据说鲁氏新近身体和精神都非常好，鲁氏的太太和几个接近的朋友都很高兴。不久以前在上海举行的全国木刻展览会，鲁氏也兴冲冲地跑去参加了。
上星期六（十月十七日）鲁氏曾经到北四川路去跑了一趟，受了点冷，但精神仍然很好。晚间十一时，周建人先生从鲁氏寓所离去的时候，他还非常快活。但到了两点钟，忽然又病倒了。病象并没有什么特异，只是气喘得厉害。
看了医生，可是没有效，终于在昨天清晨五时，离开了人世。死时很安静，并没有什么话遗留给家人。——他的“遗嘱”却曾在近作《死》一篇中提到。
鲁迅夫人决定遵照着那遗嘱的意旨替他办理后事。
四
下午二时左右，明星影片公司方面得到鲁氏逝世的消息，由欧阳予倩、程步高、姚莘农先生引导到鲁氏的寓所摄取了新闻影片。
鲁氏的遗体，鲁氏的寓所，连鲁氏生前日常工作的书案，也由鲁迅夫人按照平常的样子给摄了纪念的电影。
不久，鲁氏生前的友好陆续到了许多，都瞻仰了遗容。这些人中间，有许多人是我们所熟知的著名的作家，如夏丏尊、巴金、赵家璧、孟十还，……等诸氏。
三时许，胶州路万国殡仪馆的车子来了，由几个人将鲁氏的遗体用白布裹着舁下楼来，许多人在后面沉默而悲哀地送着。田军先生，这健实年轻的人，最初是低着头在流泪，终于失声地哭了起来。
盛殓的时间预定大概是今天晚上。鲁迅先生的遗体，从今天晨九时到下午五时，就公开陈列在万国殡仪馆，预备一切敬仰先生的人们去瞻仰遗容。
治丧委员会已经组织了，参加的是宋庆龄，蔡元培，茅盾，曹靖华，斯沫得莱（Al·smedley），内山等诸氏及鲁氏的两位弟弟，——周作人和建人先生。
文化界方面，对于鲁氏的逝世将有什么纪念的办法，此刻还不知道。——但对于这样一位文化界的战士，中国的一代文豪，总应该有一点什么见示吧。虽然这并不为鲁迅先生所愿望。
五
鲁迅先生的进步的思想在中国青年中的影响，以及他的著作对于文化界的贡献，我不想，事实上也不能够，用一支秃笔来替他记下一点什么。他的业绩，是将永远在历史上发着不磨的光辉，他的卓荦的人格，也将是一切革命者永久的典范。
关于鲁迅先生的著译的目录，这里根据极少的材料写在下边，时间太匆促，遗漏自然不免，只好待以后有机会时再补正了。
甲。著作：——《呐喊》，《彷徨》，《朝花夕拾》，《故事新编》，《野草》，《热风》，《华盖集》，《华盖续集》，《二心集》，《三闲集》，《而已集》，《两地书》，《南腔北调集》，《伪自由书》，《准风月谈》，《花边文学》，《中国小说史略》（上下册），《小说旧闻钞》，《坟》，《唐宋传奇集》（十卷。辑录并考证），《鲁迅自选集》，《集外集》。
乙。翻译：——《工人绥惠略夫》，《一个青年的梦》，《爱罗先珂童话集》，《桃色的云》，《苦闷的象征》，《出了象牙之塔》，《小约翰》，《思想山水人物》，《壁下译丛》，《近代美术思潮论》，《蕗谷虹儿画选》，《无产阶级的理论与实际》，《艺术论》（卢那卡尔斯基作），《艺术论》（蒲力汗诺夫作），《文艺与批评》，《文艺政策》，《十月》，《药用植物》，《毁灭》，《表》，《死魂灵》，《竖琴》，《一天的工作》，《高尔基的童话》，《坏孩子和别的奇闻》。
至于鲁迅先生一部分已发表而未收集的译著，以及有些未完成的残稿，大概要待整理以后才知道了。
（1936年10月20日上海《申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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