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与版画——作为补充木枫先生的大作《鲁迅先生与木刻画》
陈烟桥
在前一期的《光明》上,登载了一篇木枫先生的大作:《鲁迅先生与木刻画》。我看过后觉得太概念一点,有添写的必要,兹特写出我个人所知道的以补充该作,我想,这定为研究鲁迅先生的人和读者们所乐于听闻吧。
鲁迅先生不单是对于木刻画认识很深,而且除了木刻画之外,版画的其他部门甚为熟悉。本文除了述他对于木刻画外,他对于普通版画的认识及一般理论亦在涉及。
鲁迅先生是非常爱“美”的,而且对于“美”的了解程度很深。他曾自己动手绘过画——图案,有古雅趣。并他的用品如信纸,信封等,很多都印上木刻画。
记得在一八艺社(1)的时候,我们是常到他的家里去玩的——当时该社地址在江湾路,离他的住宅不远。——那时他已相当了解西洋版画艺术了。他每当从西洋买回来的书籍中,特别注意那些版头和木刻插图。他因为喜欢木刻之故,于是认识了一位日本的版画家,他偕那位版画家到一八艺社来讲授了一次“木刻的作法”之后,大家才开始刻起木刻来。
鲁迅先生由外国买来了三十多本“素描”集子,送给一八艺社。一八艺社后来因为经济困难而停办,集子才分散或遗失了。
与一八艺社现期不相上下,他着手编印《艺苑朝华》画集共五册,五册之中包含黑白画,木刻画两种。书印成后销路不好,买的人除了少数的艺术学徒外,其余的就非常少去过问了。鲁迅先生当还没有把它们付印之前明知它们是卖不了许多的,然而为着宣传这种艺术的真谛,牺牲也在所不计。这些书多数是送给友人的,他的心时常都为着他人,为着中国未来新艺术的抽芽,所以他在其中的一册的《序》上写着印书的理由:“中国制版之术,至今未精,当其变相,不如且缓,一也;当革命时,版画之用最广,虽极匆忙,顷刻能办,二也。”(《新俄画集序》)
我们这一群年青的艺术学徒中,多数是曾受过他的教导和馈赠的,这,我们非常感谢!然而同时我们也因为受过他的教导而大触霉头:我们这一群人中,很少数是未曾坐过牢的;并且有几位已为木刻而死掉了!而今人人都称鲁迅先生是中华民族解放的导师,然而同时他又是叫中国青年吃苦头的一人!
作为新艺术研究的场所,我们没有了第一个,而再有第二个产生出来。这前仆后继的精神,怕是艺徒们受了鲁迅先生的启示吧?
中国木刻自从有了雏形以来,好像老是都在幼稚的漩涡里不会变动似的,这原因是为了艺术学徒的生活环境太恶劣的缘故。鲁迅先生看透了这一层,我们的要求,他是肯尽力量帮助的。不特这样,他为着希望我们热心于学习起见,以是把他数年来所收藏的所有的版画都拿出来展览。想许多人也许会记着吧,三年前——一九三三年——的冬天,他曾借海能路日本青年会的会所开过一次苏法版画展览会。(2)而展出中苏联的作品占多数,也是他特别着重于苏联的一方面的缘故。这一次展览会的出现是中国接受苏联新艺术最早的一次。
从这次之后,一年后——一九三四年——他又在施高塔路某坊开了一次苏法德西葡等国木刻展览会,会期中我们是天天在场的。在最后的一天,他曾和我们谈了许多话,在谈话中骤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马上跑回家去,一分钟后便带了两厚册英国出版的《世界近代版画集》回来了。那时他还是个身体有相当康宁的人,跑路谈话都很健稳。他追述他得到了这许多版画的故事,并且将作品逐张向我们解释。他是老早就认识了德国版画家珂勒惠支的,当他谈到梅斐尔德(3)的时候,曾转述了许多珂勒惠支对于梅斐尔德的批评,而又这些批评,都是珂勒惠支在答复他的信中所说及的。
珂勒惠支在中国,鲁迅先生是研究她最早的一人,同时也是最透彻的一人。他因为喜欢她,特地从日本买来了好几张她所刻的农民斗争的铜版画——都是原版——,共费洋二百余元。
《引玉集》是鲁迅先生在一九三四年编成的。这书的成就,真是费了他的苦心不少。他在那《后记》上写着:“一九三一年顷,正想校印《铁流》。偶然在《版画》(Graphika)这一杂志上,看见载着毕斯凯莱夫刻有这书中的故事的图画,便写信托请靖华兄去搜寻。费了许多周折,会着毕斯凯莱夫,终于将本集寄下了。因为怕途中会有失落,还分寄了同样的两份。靖华兄的来信说,这木刻版画的定价不小,然而无须付,苏联的木刻家多说印画莫妙于中国纸,只要寄些给他就好。……我于是买了许多中国的各种宣纸和日本的《西子内》和《鸟之子》,寄给靖华托他转致,倘有剩余,便分送别的木刻家。这一举竟得了意外的收获,两卷木刻又寄来了……还有一卷被邮局所遗失,无从访查……”
《引玉集》印得不多,共二百五十本,里头有五十本是用来送给朋友的,算起成本来,他要赔钱。
同年,鲁迅先生又出版了一本《木刻纪程》,这书是将中国近代本刻作品选印的。他为着想惹起中国一般人对于木刻不至隔膜,及打破普通读者对于木刻以为有政治意味,不敢亲近的观念之故,因是也选了好几张风景、静物插进集子里。关于这一点,他曾写过信来解释:“木刻还未大发展,所以我的意见,现在首先是引起一般读书界的注意,看重,于是得到赏鉴,采用,就是将那路开拓起来,路开拓了,那活动力也就增大;如果一下子即将它拉到地底下去,只有几个人来称赞阅看,这实是自杀政策。我主张杂入静物,风景,各地方的风俗,街头风景,就是为此,现在的文学也一样,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即被别国所注意。打出世界上去,即于中国之活动有利。可惜中国的青年艺术家,大抵不以为然。况且,单是题材好,是没有用的,还是要技术;更不好的是内容并不怎样有力,却只有一个可怕的外表,先将普通读者吓退。例如这次无名木刻社的画集,封面上是马克思像,有些人就不敢买了。”——一九三四年四月十九日——
《木刻纪程》出版,鲁迅先生曾寄了数本给一位住在苏联的德国亡命艺术批评家——名字我已忘记了——请批评。那位批评家不久便接到并复了信,所赞许的,还是几张技术较优的人像和风景画。
同年秋季,一位法国左翼女作家到上海来游历,顺便拜访鲁迅先生,请他无论如何要替她搜集点中国近代的较前进的艺术作品以备带到法国苏联去展览。鲁迅先生答应了她,以是托我们分头搜寻,结果共得到作品一百余幅,转送那位女作家带去了。过了两个月左右,这些作品已在巴黎公开展览,颇引起彼邦人士的注意,巴黎的报纸载了不少关于作品的批评与感想的文字。到苏联时也相当热闹,那些文字那位女作家大都把它们剪下来寄给鲁迅先生。先生当时因为我们大多数已离开了上海同时又找不到S联的关系,便把它们交给当时×联的负责人暂代管理,及把它们翻译中文找地方发表。不知×联的负责人是看轻绘画,还是为了环境的恶劣故,不久便把那些批评与感想的原文都丢掉了。鲁迅先生每谈及此便要痛惜的!那位×联的负责人不特对不起鲁迅先生,而同时阻碍了中国新艺术发展的一大原因。
鲁迅先生不久以前所编印的《珂勒惠支画集》,也要赔本的。据他说:大半部是送给朋友的,发卖的没有许多本,并且一下子卖完了。后来他还着手编译《蒙克版画》,《麦绥莱勒漫画集》,《拈花集》,可惜事还没完成,竟离我们而去了!(www.xing528.com)
鲁迅先生对于中国版画艺术理论的建立,亦为我们不能忽视的。他曾写过一封信给广州的一位版画家,里面有这样说及:
……我以为宋末以后,除了山水,实在没有什么绘画,山水画的发达也到了绝顶,后人无以胜之,即使用了别的手法和工具,虽然可以见得新颖,却难于更加伟大。因为一方面被题材所限制了。彩色木刻也是好的,但在中国,大约难以发达,因为没有鉴赏者。
来信说技巧修养是最大的问题,这是不错的。现在的许多青年艺术家,往往忽略了这一点。所以他的作品,表现不出所要表现的内容来。正如作文的人,因为不能修辞,于是也就不能达意。但是,如果内容的充实,不与技巧并进,最很容易陷入徒然玩弄技巧的深坑里去的。
……关于题材的问题,现在有许多人,以为应该表现国民的艰苦,国民的战斗,这自然并不错的,但如自己并不在这样的漩涡中,实在无法表现,假如以意为之,那就不能真切,深刻,也就不成为艺术。所以我的意见,以为一个艺术家,只要表现他所经验的就好了。当然,书斋外面是应该走出的,倘不在什么漩涡中,那么,只表现些所见的平常的社会状态也好。日本的浮世绘,何尝有什么大题目,但它的艺术价值却在的。如果社会状态不同了,那自然也就不固定在一点上。
至于怎样的是中国精神,我实在不知道。就绘画而论,六朝以来,就大受印度美术影响,无所谓国画了;元人的水墨山水,或者可以说是国粹,但这是不必复兴,而且即使复兴起来,也不会发展的。所以我的意思,是以为倘参酌汉代的石刻画像,明清的书籍插画,并且留心民间所赏玩的所谓“年画”,和欧洲的新法融合起来,也许能够创出一种更好的版画。(一九三五年二月四日)
以上的一封信的论调,显然多半都是愤懑的表现。鲁迅先生是不主张艺术家坐在书斋中大谈“现实”与“斗争”;尤其反对人家说出“保存国粹”与“恢复固有”等混账的话。这,想读者们定能会意。
还有他写给我的信中亦有如下的建议:
……至于手法和构图,我的意见是以为不必问是西洋风或中国风,只要看观者能否看懂,而采用其合宜者。先前售卖的旧法花纸,其实乡下人是并不全懂的,他们之买去贴起来,好看了然于心者,一半是因为习惯:这是花纸,好看的。所以例如阴影,是西法,但倘不扰乱一般观众的目光,可用时我以为也还可以用上去。睡着的人的头上放出一道毫光,内画人物,算是做梦,与西法之嘴里放出一道毫光,内写文字,算是说话,也不妨并用的。(一九三四年三月二十八日。)
拿前后两封信一比较,就可以窥见他所主张的全貌了:不偏,不激,道路康庄得很!此外,他在第二回全国木刻展览会也会说过如下的话:
……刻木刻最要紧的是素描基础打得好,作者必要天天到外边或室内练习速写才有进步。到外边去速写,是最益的,不拘什么题材,碰见就写,写到对方一变动了原来的姿态时就停笔。现代中国木刻作者,大多数对于人物的素描基础是不够的,这点,很容易看得出来。以后希望各作者多努力于这一方面。又若作者的社会阅历不深,观察不够,那也是无法创造出伟大艺术品来的,假如偏要把它们涂上满面血污,那是矫揉造作,与事实不符。(一九三六年十月十八日)
这些文论,这些声音,我们已再也不能得到和听闻了!中国艺术青年失去了伟大的导师,而同时也是中华民族失去了未来的灿烂的文化开发者!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十二日,上海。
(1936年11月25日上海《光明》半月刊第一卷第十二期)
【注释】
(1)1930年成立,为一般热心新艺术的青年所组织。——作者
(2)是鲁迅先生故意把这两种性质不相同的作品混在一起,以避免发生意外的事件。——作者
(3)德国青年木刻画家,《士敏土》插图作者。该插图共九幅,是鲁迅先生从外国买回的木刻原版中最早的一帮。价值洋一百元,已把它们印成集子,现绝版。——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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