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的演讲
郑伯奇
鲁迅先生溘然长逝了。这意外的悲痛事件引起了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的勤劳大众的哀悼和叹息。他一生的行动言论成了千万人的回忆的宝贵材料。
笔者和先生相识也有将近十年之久了。因为以前有过一段历史上的纷纠,彼此私人间虽无甚往还,但七八年来,大家都在同一阵营中,因而常有相见的机会;九一八以后,彼此又有几个共同的友人,私人的接触比前较多,足供回忆的材料自然不少,但这几天,看见灵堂上供养着的遗像,常常使我想起跟鲁迅先生一同演讲的那一段逸事。
这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创造社和语丝社的纠纷早已告一段落,一个广大的文学组织宣告成立。就在这时候,为将新的文学主张扩大宣传起见,鲁迅先生和笔者便被派到沪西D大学去演讲。
时期记得是一个下午。当时艺术剧社还存在。在窦乐安路的剧社事务所,会齐了D校的代表,大家便同去邀请鲁迅先生。
那时候,鲁迅先生是住在东宝兴路景云里。他一个人在书房里,脸色很不好,他告诉我们,他病了几天,夜里睡不着,牙齿都落掉了。他表示不能演讲,还把落掉了的一颗大牙齿给我们看。
代表很为难。他说,同学都在等待着鲁迅先生去,若第一次就使同学失望,以后什么怕都不好进行了。我是知道自己不会演讲,唱独角戏准得失败的,故也极盼鲁迅先生出马。看见这样情形,鲁迅先生终于答应我们,带病同去了。
D大学的礼堂兼[风]雨操场是挤满了人。新的文学团体固然也有点号召力,但,大部分的学生是为瞻仰鲁迅先生的言论丰采才集合来的,那是毫无疑义。
由我来唱了开锣戏。现在,连演讲的题目都忘记了,内容如何自然更无从记起。大概不外乎是当时开始受人注意的文艺与社会关系的问题。
现在想起来还要汗颜,笔者讲了不到一刻钟,听众是一个去了又去一个。偌大一座讲堂只剩下寥寥不到百十个人了。我心里有点发慌:
(头一炮就打不响,鲁迅先生又有病,这却怎么办好?)
心里越急,口上越乱。什么“意德沃罗辑”呀,什么“印贴利更地亚”呀,什么“狄亚列克特”呀,这一类生硬的术语,只在口边乱撞。可怜那百十个听众又渐渐散开,变成乌合的散兵线了。
看光景还是趁早退场好,于是赶紧作了个结束了事。(www.xing528.com)
耳边懵懵懂懂听见一阵热烈的鼓掌声,是鲁迅先生登坛了。
怕是有病的关系罢,鲁迅先生的声音并不高,但却带着一点沉着的低音。口调是徐缓的,但却像是跟自己人谈家常一样的亲切。
他先从他的家乡说起。他说,他是浙东一个产酒名区的人,但他并不爱喝酒。这样,他对于曾经说他“醉眼朦胧”的冯乃超君轻轻地回敬了一下。
以后,他便谈他家乡的风俗。语词是记不清楚了,大意是他的家乡那里,讨媳妇的时候,并不要什么杏脸柳腰的美人,要的是健壮的少女。由这类的例子,他归结到农民和绅士对于美观的不同。然后,他用实证揭破了“美是绝对的”这种观念论的错误,而给“美的阶级性”这种思想,找出了铁一般的根据。
在朴实的语句中,时时露出讽刺的光芒。而每一个讽刺的利箭投射到大众中间,便引起热烈的鼓掌和哄堂的笑声。
不知什么时候,屋子里添进了那么多的人。偌大的一座讲堂是挤得水泄不通了。连窗子上面都爬着挟书本的学生。
演讲是在热烈的空气中宣告了成功。在散会以后,D校马上成立了一个新的文学组织。
这当然是鲁迅先生抱病演讲的功绩。
以后,或者还同鲁迅先生一同去演讲过,可是这第一次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到现在,看见鲁迅先生的遗像,我还会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他。
我以为这里含着一种极有意义的教训。鲁迅先生的演讲能够打动听众的心坎,正和他的文字一样。因为他能在日常生活的微细现象中找出高深理论的具体根据,又能用朴素而深刻的日常言语将这理论表现出来。
到万国殡仪馆来瞻拜鲁迅先生遗容的总有几万人罢。这里面,有小学生,也有工人——这都是比较和新文学不大接近的,鲁迅先生能够获得这么广大的群众,除了他的战斗精神引人钦慕以外,当然要归功于他的作品。而他的作品能获得这样的成功,无疑地是因为他的深刻的理解和素朴的表现了。
鲁迅先生长逝了。要使他永远不离开我们,我们应该接受他给我们遗留下的精神的遗产。为我自己,这一次演讲所给的教训,是这些遗产中很宝贵的一个!
(1936年11月5日上海《中流》半月刊第一卷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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