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福熙
鲁迅这名字,应该大书在艺术史上的,却因为他在文学上的功绩,遮掩了艺术上的记录。
先生幼年就爱画,一生不见稍减,与我相见时,谈艺术的比较谈文学的更多。他在北京时代,很爱线画与黑白画,他是介绍英国Beardsley到中国来的第一人。以后是介绍版画,中国木刻的荣耀的前程,也是鲁迅先生开辟的。因为我想学画,大先生与二先生都很热心的指示我。我出国的时候,同学陶元庆亦到北京,绘画上很得大先生的帮助。
我于民国十四年回国后,想用法文写一部“中国故事”,第一篇是关于龙的,大先生说:“我有中国最原始的龙”,于是找出他所藏汉碑拓片来看,这是我看到他的汉碑的第一次。他要我帮他整理成书,十五年春,奉军进京时,我到上海来了,大先生亦于不久往厦门大学。经过上海时,行李中有只大柳条箱,就是汉碑拓片,但整理工作终于没有开始。
先生所译爱罗先珂的《桃色的云》的封面,是云的左右连续图案,有鸟头象征,是先生自己采取碑文而设计,并不是我画的。
鲁迅先生有丰富而热烈的感情,为一个艺人所必需而难得,在艺术上比在文学上更为需要。先生的爱憎十分深厚,他只有友与敌的两极端,他的友与敌个个都是达于极点。而且随时有从这个极点变到那个极点的可能。这种性情,在人事上容易发生阻碍,于文艺上却大有裨益,他不必用笔墨及思想的夸张,在外来的感觉中即刻成为浓厚精锐的提炼品,如酒之精,铁之钢了。
他的文字与思想常被人指为绍兴人的特质;文字简练,思想深刻,在圆润轻妙中深藏锋利,似乎绍兴人确有此通性。但有一点为绍兴人所最缺乏者,即为鲁迅先生所有丰富而热烈的感情。绍兴习惯,遇事划算,预定目标以后,按步进行,越王句践的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是其代表。进行是直线的,不多方并进,亦不走回头路,一切都以冷静坚忍出之。鲁迅先生的一生如长庚星,光芒四射,忽伸忽缩,没有直线,也不怕回头,于是学水师,学路矿,学医,学文,为友为敌,为敌为友,如此感情丰富而热烈的人,在绍兴先贤中,即诗人与画家,亦不见一人。绍兴的地方色彩,可以产生学术思想家,而不宜于艺人,鲁迅先生确是特殊的一人。(www.xing528.com)
文艺家的任务——至少是在现代——在于去旧换新,所以文艺家以批评不良现状而引起革命为能事,于是随时树敌,虽非敌人,亦愿视为敌人,以为练习,服饰举动,亦必避免时俗,以别庸众。这不是骄傲或矫饰,实在是艺人不得已的生活。鲁迅先生以这个理由及与同盟会革命友朋相亲近的缘故,就时时招敌,或者有意的树敌。
先生对我说过:他幼年时,在乡下海塘上,用竹杆打动塘上芦苇,且打且跑,蛇从芦丛中出来,在人后追得很快,人到一个地方转弯,就见蛇向前行,几十条不断。这所谓拔草寻蛇也。这是第一个时期;第二个时期就以这方法用于恶人;到了第三个时期是对毒蛇迎头痛击了,正是法国左拉,苏联高尔基的工作开始,可恨的病夺了他去了。
他常常赞美孑民先生从弟谷清先生的打狗法,他说:有狗咬来的时候,尽管对他作揖,尽管退后,退到水边不能再退的时候,呜的一声,一脚踢到水里了。
鲁迅先生虽然赞美,但绝对不用这种打狗法,他不肯打恭作揖,也不会等待与忍受,见人就直接的攻击,他眼睛中的人物无分轻重,虽小孩与疯人以及大家认为毫无理由的批评,他一样的重视,立即发出喜怒的盛情。这是大多数艺人的通病,也是难能可贵的特质。
此外关于技术上的可贵,是他观察的深刻与笔墨的简练,从来不使阅者有倦怠之感。
大家都知道,先生完全描写社会的阴暗一方面,但他的阴暗中都用美丽的色彩,比他人的光明还要美丽,这美丽使人要看,爱看,看了倾向到光明一方面去,《故乡》一篇与《野草》中最为显著,其他处处如此。这是艺术的使命,也就是鲁迅先生艺术产生伟大功绩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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