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室伏高信 佐藤春夫 山本实彦 新居格
鲁迅的印象
[日]室伏高信作 陈琳 译
我和鲁迅会面是一九三〇年的夏天;去年带了《读卖新闻》的使命,再到中国去漫游的时候,也想要访他,但因为他病,所以没有面谈的机会。
与鲁迅会面是在内山书店主人为我开欢迎会的席上。当席有两三位日本新闻记者,还有郑伯奇君等几位相当知名的中国勤劳文学作家。
去年的夏天,又在内山书店见到郑伯奇,关于中国现状的意见和他争论了好一会。以国民党作为今日中国发展阶段唯一底代表的我与寄同情于共产党的郑君,两人的意见,当然是不一致的。
我当面驳议郑君小儿病的认识,现在想起来也觉得过于喋舌了。郑君当时非常兴奋,脸色完全变成苍白,浑身不住地抖动,终于愤然绝席而去,我对于这特地访问的作家实在是抱歉得很!
与鲁迅会见时,说的是什么,到现在已忘记了。大概不过是杂谈吧!据实说,我对于普罗作家们并没有怎样注意的,但鲁迅先生的风貌,到现在却仍是清晰地存在我脑海中。仅一度会面而给与这样难忘的印象的人,在我是不大多的。在罗曼·罗兰,卡宾脱(Carpenter),威尔斯,这些少数难忘的印象中,我又想见鲁迅先生的姿貌了。
他穿着一件素朴的中国服,稀疏的胡子,优美地增彩了这极亲蔼的脸容。是属于典型的中国智识者的风貌。
眼前的日本已变成这样了,但在中国,普罗文学却极盛。鲁迅的名字也就是在这种流行中显赫的。他在左翼作家中占着最高位置。他不是普罗文学时代出世的作家,但在这时代他是最辉耀的,由他的见识和经历,自然地会被给予指导者的地位。
也不少人把鲁迅称为中国的高尔基,这种比拟对他怕是很恰切吧?
鲁迅的作品,我不过读了两三篇,而且到现在又记忆不大清楚了,对于这位作家,我实在没有评论的资格。
我在这儿所想略加说明的,是当我读他的作品时,感诉我的并不是作为普罗作家的他底意识形态。但纵使他不是普罗作家,然对他在文坛上,或在更广泛的中国文化上的地位和名誉仍是煊赫的。他持着这种意识形态,为它所拘囚,和向它倾注了全副热情;但我总觉得像他这样的人物,是巍峨地超越在它的上面呢!正如高尔基不但是苏联的作家,而是巍然地超越了它,在高耸着,有些仿佛。
鲁迅先生受着今日中国青年和文化人所崇拜,是因为他理解左翼理论,在向它寄同情之故,这是不消说的。假使他对这理论不理解和同情,他会蒙了反动之名,而受着排击,也未可知。但因此之故,就单称呼他做左翼作家或伟大的左翼作家,这称呼能把他的人物和事迹尽善地评定吗?怕还有疑问吧?
他的思想是否掺杂有虚无主义,这还有需讨论的余地呢!但他的思想确是近代的,而且是朝向近代努力的。在日本的某杂志(大约是《改造》吧)所介绍的他底孔子批判,就明显地表现出这种特点。也和一切的近代人相同,是偶像的破坏者,传统的轻蔑者。他的思想和态度就是把他和中国青年群连结做一起的魅力。但是在他的风貌中,在他的作品的魂中,也似没可置疑的,有老庄的虚无主义,宿命地掺杂着呢!离开五千年中国旧文化的传统,而要把他的人物和作品想像是不可能的!
我听到鲁迅的噩耗,我非常惋悼,我希望他享有和老子与孔子一样的高龄。如果他享有七十岁或八十岁的年寿,他一定会把孔子和老子再加评价,我确信那时,代替喜剧的讽刺。他自然地会和这类人作一种精魂的交游了。
反言之,我极惋惜在中国革命的中道,与民族兴亡的危机中,乃不能目睹其结局而溘然逝去。
(译十月二十日与二十一日《读卖新闻》)
鲁迅的死
[日]山本实彦作 陈琳 译
超然存在权力上面的他,终于溘然逝世了。如今想起他那高逸的风格,真不解彼苍为何要把这有意义的存在攫夺而去呢!
他的存在比起高尔基的存在是更清洁的。他不发不能求到的讽刺,这又和萧伯纳的存在稍异了。生于没有恩惠的国家,终于没有恩惠的生活;而平然贯彻其所信,他实在是够尊敬啊!他不像法兰西作家们般活泼明朗,他是厚重和深远的,他断定在孔子的思想精神支配中国之下,国民是不能飞跃的。当国共还未分裂的时候,领袖们是信奉唯物史观革命的。但到现在已全改变,孔子几乎变成唯一守护的圣神了。但他却冷静地批评道:孔子只是权力者的圣人,支配者统治被支配者恰好的哲学,与被巧妙地组织成的东西而已。他又说中国民众把孔子认做圣人并不是多数的。民众与孔子并不亲近。他所喜的对象是存于所谓愚民真实的感情中的真实的姿貌和真理。于是在哲学的下面,产生了他的小说和散文《阿Q正传》及其他的作品,皆可作为证明。
他不参加实践运动,但他是生存于一贯的主张和情谊的,他在临死之前,还为友人瞿秋白作评传,表示与瞿有极深刻的友谊。我在本年二月到上海时,他为我详细描述其最后的壮烈。听说在一月前此文已写成了,他说近来已没有写小说的兴味,现努力在翻译高尔基的作品和介绍版画。听到他对版画感到兴趣,我对他渐渐踏入东洋趣味的前途,特别抱着极大的期待。
本年二月间,我到南京和当地记者干部会见的时候,大家协议当这两国政府正在策求互相提携之际,我们也来实行艺术上的互相提携吧!第一彼此先从交换创作做起,南京诸位已愿负责介绍当选的作品。我回到上海又将此种办法告诉鲁迅和U。他说:“我不想当做商品出卖呢!”我说:“那末就请你介绍一些当选的作品吧!”他露着几乎看不出的微笑说:“有几位新进作家的作品是可以达到在贵志《改造》上发表的水准的;但往后有稍低的东西也请将就刊载吧!中国的作家是可怜的,稿费的收入都是极少啊!”于是我们在这遭的谈话中,就约定实行两国艺术的提携了。他说青年创作家的环境是很不好的,所以都不得不小心翼翼。他又说他们每月只要有四五十元的收入一面从事××工作,而又不用忧心面包,就写得出东西了。他虽清穷,但不愿和当道往来,就是日本的公人也不乐多所交游。他说和权力提携,或由权力的庇护而产生的艺术,是没有生命力的。又说被旧道德所支配的思想,是产生不出永远的艺术的。他的作品颇为易读,但是那种尖刻的风格,在他的散文也一样的。他一贯努力的核心,就是使中国民族从儒教的桎梏中解放出来。
他和蔡元培先生是极亲密的,当我往南京的时候,他为我写了一封郑重的介绍信。蔡先生对他也是十分尊敬。蔡先生对于北大的旧同事,都是十分厚情的。
鲁迅所著的书,并不十分多,也没有长篇小说,他能获得和罗曼·罗兰,高尔基,威尔斯匹敌的盛名,是因为当读他每篇作品时,都觉得它不是制造的而是现实的真貌。他的学问的幅原极广博。关于政治的见识,他持有比世界一般文豪优越的特点。他的生活是简素的。特别是对于有闲阶级的厌恶。由此之故,便被一方面的人认做偏狭了。他和我说:“日本真奇怪,布尔乔亚文士和勤劳作家会集在一堂谈论;这在中国是断不可用的。”他意思是在冷骂这种调和为不彻底和无意义的。
他也有意要来日本,我三次劝他今年来东京一游。他说要约定怕是不可能的。他是因为身体病弱之故,失去旅行的自信吗?这又不是。他怕的是到日本受着欢迎,种下了大因缘,这对他自己真正的路线会蒙上一些暗云吧?个人中明白他立场的人也有吧?然而,他因为这说要来者的思想立场不同,终于使他的旅程踌躇了。他也曾经受过苏联几次招请,但因为不愿意染上过厚的政治色彩的缘故吧?也终没有去莫斯科。他对于现在民族的政治动向,尤为厌恶。
他不赞成民族主义的政治动向,但他时常都想对于人生有所贡献。他曾讽刺道:“因为日本最近汉医复兴的福荫,中国的医术和文化都向后转了。”他由浙江省派来日本留学,是在二十二岁的时候,直至二十九岁,都是住在东京和仙台,除了学医之外,即专心从事于外国文学的翻译。那时他又极喜研究日本的维新。关于大西乡的事,无论巨细,都持着兴味去探讨,他听见东京人骂他做“Chincoro”(1),他十分愤恨;又在电影中看到侮辱中国人的情景,就决定停止研究医学,而转入文笔生活了。但后来对于侮辱的愤恨也渐消失了。我问他在日本是那桩事有兴趣?他说“花夜到江户川畔去游玩有意思啊!”说时沉入冥想的境界了。
他已溘然长逝了,但在北平依靠他的供给得以安居的母亲,和在上海同住的夫人与孩子,今后将要怎样过活呢?我对这是颇加关心的。
(译十月二十一与二十二日《日日新闻》)
月光与少年(www.xing528.com)
——鲁迅的艺术
[日]佐藤春夫作 韦特孚译
我同鲁迅一面之识也没有。偶尔与这位世上不再容易出现的伟大的东洋的文学者生于同一时代而终又永久失去了相会之期,这不能说不是一件恨事,永生的恨事。不过对于鲁迅的艺术能有了几分的亲炙,也算是不幸中幸事了。
假若你读鲁迅作品时稍加注意,使你奇怪的是《阿Q正传》、《故乡》、《孤独者》等比较长的文章不消说,就是在像《社戏》等的小品中,在什么地方也一定表现着月光的描写与少年的生活。我想月光是东洋文学在世界上传统的光,少年是鲁迅本国里的将来的惟一希望。我永远忘不掉从鲁迅文中读到的虽然中华民国的全部几乎使自己绝望,然而这绝望并不能算是真的绝望,中国还有无数的孩子们的这种意味。假若说月光是鲁迅的传统的爱,那末少年便是对于将来的希望与爱。这样看来,就可理解了鲁迅诸作中的月光与少年。
鲁迅是最能理解本国的过去的文学者,就拿《中国小说史略》(本书已由增田涉译成日文——译者注)一书看来,他对于过去的智识与理解是很明白的,而且鲁迅不仅在他的头脑里据有智识与理解,同时在他的作品中更有肉有血。从他的写法上看来,《阿Q正传》总是中国风的作品,就是这一点使那个作品得到了成功;所以能魅住了本国的大众,能使国外的识者认为惊异的产物的,这秘密就在这一点上。而且我更相信,这也就是为什么在近代欧洲文学理解上决不落于人后的他,在另一方面,虽然总是中国风,然而在欧洲人看来却使他们的作品更易于理解,使人们了解,使人们惊叹中国民族性的深奥的缘故。
他的虚无感决不是来自近代欧洲,而是本国自老庄以来传下的。他所以决不陷于神经质的忧愁而据有快活的笑的,也就是起因于此。快活的虚无感便成为《阿Q正传》的基调的文趣。因此,他的绝望不是属于人而是属于天。这也就是所以甚至在现今的中国还能发见希望,还能在小孩子们当中找出希望的缘因。
据有他以上的西洋的教养的东洋人总不在少数吧;但是身据这些教养而又能自始至终为一个纯粹的东洋人的又有几个呢!在这一点上使我想起他倒颇像日本的幸田露伴。
看到他的文学史上的事业,我想起日本的长谷川,二叶亭与森鸥外,而且我也曾将他们对比过。现在我又想必须再加上一位幸田露伴。若说这三个人的合体便是鲁迅,也许多少可以画出鲁迅的事业与其为人来。
现代中国纵然失去鲁迅,还有茅盾这样的大才。然而像鲁迅这样伟大的中国人能否再出,却是疑问。
几年来就想请鲁迅到日本来,以追求东洋人的精神。为着一般的日本人起见,想以实例来显示伟大的人物即在现今也不一定全出自西洋的这种自觉。然而这个希望终归于泡影了。现在我要来译他的随笔体的自叙传《朝花夕拾》以补万一。
十月十九日闻鲁迅讣之夜
(译十月二十一日《中外商业》)
高尔基的存在
[日]新居格著 子修译
在这朝来秋雨淅淅使人忧郁的星期一午后,我忽然得到我所尊敬的鲁迅的讣报,更使人发生悲愁之感。在山崎精纯氏所著的《抗日中国观》的文章中,他说虽与鲁迅会见过。由他的记事中,知道鲁迅的宿疾肺结核很重,最近常卧病床中,所以有点担心。现在听说他死了,不能不令人为之一惊。
在我房间——就是现在正写这篇文章的房间,——的中堂上,挂有一幅鲁迅写给我的七绝诗,是这样的:
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
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
我很爱读这首诗。一半也是因为我别的没有字画,鲁迅这首诗,一年到头都在我房间的壁上挂着的。
我会见他是前年五月,在上海的旅次,与他面谈了几次。当时他因为知道我家有一个女孩在学画,所以他赠送了我一本搜集苏俄艺术家的木刻而加以说明出版的《引玉集》。这本书在她的书架上排着的,我为追念鲁迅又取出来看。
鲁迅今年应该是五十六岁,所以还可以说是年轻。他的兄弟都是知名人士,他的二弟作人是北平大学教授,三弟周建人是评论家。但是以鲁迅这笔名通行的周树人,当然是最大的存在。鲁迅在中国文学界,完全与苏俄的高尔基的存在一样。现在把他丧失了,犹如苏俄丧失了高尔基一样的打击。他在中国,有如耸立于群峰中的高山之感,所以他的名声,不仅是中国的存在,而是国际的存在。
我从他得到的印象,不仅他是优秀的文学者,就是由人物来说,也觉得他有罕见的卓越性。所以就是与他谈话,他也常常是立在比较文学更为广大的视野与见解中谈话。因之,与其说他是文学者,无宁说他是更大的思想家,他的立论,颇有锐隽的地方。他相当受过苦,这在他风貌上即有充分的表现。他弟弟作人是温容如玉的典雅,而鲁迅的脸上,则深而且强的刻有叛骨与不屈的精神。这又是他的思想苦斗的表现,是我很喜欢的面貌。若问鲁迅为什么占中国文坛的最高地位?实因他有这种价值,就是他有思想,不仅是文人。一方他精通世界文学,他方又对中国古典文学的造诣也深。文学者而兼思想家,同时又有透视政治情势的见识。立在这些综合上的鲁迅,实有非其他的作家文学者所能企及的。这就是鲁迅的强处,所以别的作家也十分敬畏他。在这种意义上,不问他意识与否,确是演的中国文学界的指导角色。现在竟将这样一个他丧亡了,真是莫大的损失啊。
鲁迅的文学阅历,不必我在这里多写,他在日本是相当出名的。本来我既不是中国文学研究家,又读不懂他的原著,所以正确的鲁迅研究,只有让与中国文学研究家们去做。这种鲁迅研究确有必要。我很想有人出来干。
我写这篇稿子的材料,是由读他的作品的翻译本并与他本人谈过几次话得来的,鲁迅所说的日本话,是日本人的日本话,他那自然的调子,很觉可亲,所以我反觉得我不能读彼此能这样谈话的人的原文作品,颇为可怪。
听说《阿Q正传》已译成几国文字了。日本译本据我所知道的有两种。一种是由四六书院作为国际普罗文学选集中之一册而出版的林守仁所译的,另一种是作为《岩波文库》中之一册而收录在《鲁迅选集》中的,译者为佐藤春夫,增田涉等。我对《阿Q正传》完全为之心折。在日本普罗文学极盛时代,也有人批评像《阿Q正传》是无聊的。但是我在当时在现在,对于《阿Q正传》的评价却一点没有变动,仍然认为是伟大的作品。至于说这作品是如何伟大?因为在这作品中,不特感到中国独特的社会情味,并且藉一个愚昧的农民阿Q,到处愉快的表现他的人生观。因为除了认为《阿Q正传》是杰作而外,并且在读后觉得即可明白的认识鲁迅之伟大。现在《阿Q正传》在现代中国文学上已占一种古典的地位。因为这个作品,不特在中国文学史上,并且认为是世界名著,而被登记了。《阿Q正传》不仅是普罗文学,而是更深广透彻人性根底的文学。
鲁迅的存在,在现代中国确是清白高贵之精神的存在。这样一个人现在死了,我们实不禁沉痛悲愁之感!
(译十月二十日东京《报知新闻》)
(1936年11月9日《国闻周报》(上海)第十三卷第四十四期)
【注释】
(1)Chincoro是当中日战争时,东京人骂中国的土语。因Chincoro与China的发音相近之故。——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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