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者所见的鲁迅先生
[日]须藤五百三
我觉得鲁迅先生生来就不是健康的体质,即以先生日常的谈话看来,先生自少年时代,身体便不见得壮健。
先生自七八岁起即患龋齿,一直到二十四五岁,都在耽心脱牙和临时应急,差幸这样的过去了,及至二十六七岁时,终于有全部镶牙的必要了。故先生自少年时代起便不能像其他的儿童似的吃那硬而甜的东西。
因为牙齿不好,常常减削了胃肠的活动力,而发生胃肠加答儿,消化不良等病。所以四十岁左右便患胃扩张症,肠弛缓症和长年食欲不振,便秘等,胃肠时常作痛,每隔三天即须服缓下剂和施行灌肠,努力于通便。
胃肠病最易罹营养不良,而于生成孱弱的体质尤易招患,结局酿成结核性的体质。先生自身于四十四五岁时已有结核,尤其是肺结核的豫感了。
然而,当患胸膜炎,用针抽取右胸膜的渗出液时,就耽心能否痊愈。当看见右胸膜有渗出液时,先生便说医生曾对他说过左侧也曾患过胸膜炎的,因为不久便好了,所以自己便不耽心了。我便对他说,凡胸膜炎总容易酿成肺结核的素因和诱因,两侧患过胸膜炎的人大概是会害结核的,然而先生毫不露出早已意想到在什么时候置自己于死地的必是结核菌的表情。
先生平生很注意于保健,尤其厌恶寒气与煤烟。自本年五月间起,前面的人家常不客气地放出黑烟来,真气煞他了。
他常说道:“顶讨厌的是说谎的人和煤烟,顶喜欢的是正直的人和月夜。”在先生的小说中很多对于月夜和月亮之主观的记述,也许是一种性质罢。我曾说过恰似日本过去的作家嵯峨个家之对于月亮之主观的地一样。
在先生逝世之前的一天,和先生谈话中说到先生的身体,若由医生来评论,是筋肉薄弱,并应列举痔核,牙齿全缺,胃扩张,肠弛缓症,胸膜炎,喘息,肺结核等病症。然而他答道:“只要没有花柳性病就可以证明自己是纯洁的,再者自己虽是老视眼只要不是中国多数的沙眼就是特别的地方。”
这样我就觉得先生肉体方面,颇有缺损和不全,体力减退筋肉薄弱。要是普通人的话无论如何是不能够活泼地继续工作的。不过,先生平日是晚上早睡,每在夜间一二点钟起来工作,读书。他底辛烈的透明冷彻的脑力之能充分发挥,是这结核性体质的特征,又是普通结核性体质所具备的。恰与日本明治时代的文学家子规,红叶,樗牛等相同。我觉得他在玲珑皎洁中发出辛辣的警句,大有故小村侯的句癖。又和这些人的体格相等,而躯干的瘦削及筋肉薄弱的状态也和这些人一样。先生不是以肉质来经营生命也不是以筋力来工作,他是单凭着精神来生存来工作的。
然而他对于事物虽有过敏性和有敏捷的判断力,可是在治疗上,辛辣的药味一点也不忌避,又如对于注射和痔核疼痛等,不独能忍耐,就是治疗期间——八个月里面,不论何种治疗,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嫌厌或异议的话。
今年三月他的体重只有三十七公斤,所以常常述说关于饮食的意见,和谈论香烟的害处及不适之点,但他说惟有吸烟一事要减也减不了。香烟和自己无论如何是离不了的。到后来,结果减至每天吸十五枝。
要是我知道他死得这么快的话,我真不该强要他限制他所最喜欢的香烟的。现在他死了,想起来我还觉得很抱歉!我曾写过一篇《眺望着紫烟》在报纸上发表过,但是没有精密地描写那结核和吸香烟的事情。现在反而感觉着惭愧。
先生在世时曾这样说:受着胃扩张和肠弛缓症的妨碍,每日的食量不但不及常人一半,就是饮食的味道也尝不出来的。先生在日常食物方面,好像没有什么趣味和嗜好似的。不但心肠淡洁正直,且食用方面也很淡泊,没有什么欲望和嗜好。
先生不只能记忆许多中俄德等国的文学家,且能记忆着关于有名的科学家之年代和事业,这一点很值得我们佩服和敬仰。
在平日杂谈中偶然谈及中日问题及文学批评之类的时候,那谈话就好像是先生的得意的小说的主体似的,表面上是主观地议论着,可是,在反面方面,很可以看出他一定是着眼于客观的冷静透彻的批评的。这些都是可以用来肯定结核性体质之脑的透彻过敏的材料。
一天给他拍了胸部X光线照片后,说明了他那病灶部。我告诉他右胸的病变部很多时,他便说左边损害不多,还很可以做点事情。并不以为意。他的意志之这样的坚强,使我吃了一惊。
然而,因为他底儿子海婴是腺病性的体质,患着喘息病,是很担心的。遇到海婴发热或下痢的时候,先生常常亲自给他检查体温,敷解热药和吩咐他注意饮食等事。为了儿子他可以说是竭尽了他为亲者的慈爱的心力了。
我们为朋友的,是在虔心地祷祝着海婴康健地长大的。先生关于海婴的体质与教育,好像无时无刻不在脑里思量着似的。我们在杂谈中常听到他有这样的话,说:“海婴生来就是孱弱和体质不好,很有点不妥。要是他的头脑属于中等以上的话,我倒很想教他在学问上得点成果,不然的话,我觉得教他从职业方面找出路比较适当。要是体格又弱,头脑又不聪明的话,就打算教他充一员适当的职工。……”
先生的死,为什么这样快地就到来了呢?说起来,是从十月十八日午前三点钟起,旧病支气管性喘息发作,因为呼吸困难,肺脏组织的抵抗减少部,由于呼吸困难促迫;因为胸内压亢进,容易引起肺组织的脆弱部自开或穿孔,增加胸腔内气压压迫心脏,引起心脏性喘息,愈加增呼吸困难血行异常及障碍。因此在比较的短时间内,症状遽增,而惹起心脏麻痹,终于成为不归之客了。
有一天我半谈半笑的对先生说:“日本古时武士的习惯,是在每年元旦那一天修改遗嘱。因为他们过的那种生活,究在什么时候遭人杀死,是很难预测的。像先生这样或者为了主张和主义,会受敌害的危险的身份,对于日本武士的那种习惯,我觉得是颇必要的。”当时他回答说:“在我方面来说,到那时,我平生言论和主张,已很够留在我死后了,那一套事恐没有必要吧。”这话我现在尚记忆着,但是,他在十月前就预感到自己快要离开人间了,到这时候他就不去顾他平日的主张,发表他那遗嘱的条文,这事在我想来实在觉得太奇妙了。
附 录
鲁迅先生病状经过
本年三月二日,鲁迅先生突罹支气管性喘息症,承招往诊,当时验得病体格中等,营养稍差,食欲不振,近一年半来,常患便秘,致每隔四日,总须利缓下剂或洗肠用药。喘息发作之日症状及医治经过如下:
循左肩胛上部,右锁骨上下窝及第三,四肋间部,胸骨缘深处,有似水泡之声响。时作咳嗽,喀痰粘稠,质量或少或多,发热最高在三十七度六分左右,毫无自觉,泄溺无甚异常。右胸背面第七胸椎以下,呼吸之音细微,诊察上肩胛骨下边以下,询问胸膜炎的已往情形,答称并不知道。
胃扩张至胸部之上,不时充满动摇之水声,并无饥饿之感,时常失眠。
三月十九日。发热较高,系“消耗性热型”,病者声称右胸下部较痛,于是作突刺试验,得微黄色透明液,检查喀痰有结核菌阴性,弹力纤维甚多。
三月廿五日。咳嗽,喀痰甚多。(www.xing528.com)
三月廿八日。第一次行穿刺术采取胸液,约得三〇〇公分。
三月廿九日。咳嗽频发,而喀痰甚少,热度仍为“消耗性”,渐次升降,而于三十七度六分乃至三十六度四分左右为多,一时进以滋养食物后,保守安静,经过良好,遂停止用药。
六月一日。咳嗽,特别在晚间为甚,有胸内苦闷,食欲不振之兆。承招往诊,察得右胸锁骨上下窝及第二三四肋骨部深处,有繁密之大小水泡声音,睡眠不稳。
六月九日。热度平温,食欲振奋睡眠良好,元气充足。
六月十五日。从右胸抽取胸水(第二回),采得带黄半透明液体一〇〇公分。
六月十九日。头部沉重而痛,易感疲劳,有轻度寒热。翌日平温。
六月廿三日。第三次抽取胸水,全量百公分,较前十五日所采得者色稍黄而浓。喀痰多结核菌阳性脓球。
六月廿四日?病者声称尿量减少,然尿中并无异常现象。
六月廿八日。因劳动过度,夤夜发热,未能安眠。
七月五日。诊察右胸,觉下底部分呼吸声音增加,尿量亦稍增。
七月九日。热度平温,然有渐次上升之兆,食欲不振,睡眠不足。
七月十六日。体热再高,升降于三十七度及至三十八度之间,食欲依然不振,右锁骨上下窝有微小之水泡声音,头部沉重。
七月十八日。体重三七·八公斤,筋肉毫无肥胖状。
八月七日。右胸下方感到重压,诊察后,有增加抵抗之兆。第四次抽取胸水,呈浓黄色,半透明,二百公分。
八月十四日。在痰中开始发现少许喀血。
八月十八日。右胸锁骨下方之水泡声音减少,尤以较深部分未能听到。
八月十九日。从本日起到八月末,体温完全相同,并无异常现象。
九月二日。因过劳,稍有寒热,食欲大振,达平生最高量,精神良好,活气增加,常往观电影,并作轻松之散步。
九月二十三日。仅觉发热。
十月一日。体重增至三九·七公斤。
十月八日。食欲又不振,喀痰咳嗽等如常。
十月十五日。体重三九·五公斤。
十月八日。自是日至十月十六日,甚至良好,怠于服药,散步后甚觉快适。
十月十八日。午前三时喘息又突然发作,午前六时半往诊。当时即以跪坐呼吸营救,病者颜色苍白,冷汗淋漓,呼吸纤弱,尤以吸气为短微,体温三十五·七度,脉细一百二十左右而软弱,且时常停滞。腹部扁平,近两肺处诊听有喘鸣,加以应急处置之后始稍转轻,其不稳状态亦似稍缓。午后二时往诊,呼吸已较徐缓,然尚在五十二乃至四十六之间,脉软弱,一一〇至一一四。体温下降,为三十五度左右。病者声称呼吸困难,情况不佳,颇呈衰惫不堪之状,早晨以来仅进牛乳百公分。右肺喘鸣尽去,左肺亦然,诊查左胸下半部觉有高而紧张之鼓音,肋间亦觉陷落少许,心脏越过右界,横径约半指许。决定为心脏下方右倾,肺动与脉搏二音如稍亢进,谅已引起所谓“气胸(Pneumothorax)。”由于此病状,以致虽尽量使之绝对安静就眠,亦不能深睡,频频惊醒,声称胸内苦闷。心部有压迫之感,终夜冷汗淋漓,自翌晨(十九日)半前五时起,苦闷加甚,辗转反侧,延至午前五时二十分由心脏麻痹而长逝。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
上海密勒路一〇八号 主治医生须藤
(追加疾病名称:胃扩张,肠弛缓,肺结核,右胸湿性肋膜炎,支气管性喘息,心脏性喘息及气胸。)
(1936年11月15日上海《作家》月刊第二卷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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