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文化界悼念鲁迅
我国文坛巨子思想先锋鲁迅之逝世消息,自上月十九日,由沪上传至此间后,当晚,此间各晚报,即以三号字标题,于第一版之最显著地位,加以揭载。识与不识,无不同声悲悼。溯彼之生平,民国元年以后,至民国十五年以前,止息于故都者,凡十有五年。而震动一时之《呐喊》与《彷徨》二短篇小说集,亦悉于此时期内产生。在思想方面,彼曾与当时风摩一时之故都“正人君子”派,互相搏斗。并因而开罪当道,遭通缉逃至广东。自十五年迄今,此十年内,彼之足迹,虽全在南方,但其一言一行,此间文化界人士,以及青年学生,对之莫不予以极深注意。观于民国二十一年冬,彼为探省其太夫人重旅故都时,青年学生欢迎之热烈,其在故都人士心目中,印象究为如何,已可概见。去年“一二·九”“一二·一六”二次示威游行后,学生运动,蓬勃一时,兹十个月以来,“救亡路线”“新文字运动”“国防文学”等问题,为青年聚论之焦点。而氏对于“联合战线”“国防文学”等问题所发表之议论,尤为此间青年学生注意之对象;于讨论时,每每加以称引。人望之重,罕有比伦。虽载彼言论之刊物,往往因环境关系,在此间不能发卖。但千方百计,辗转设法购得者,亦比比皆是。观以上种种,足征氏与故都文化界关系之深。
氏之逝世消息,初传至此间时,各方面均为感情所激动,表现之反应,极不一致。悲痛者有之,哀伤者有之;对氏之生平,赞扬者有之,悼惜者有之。正因表演各有不同,此不同之各方面间,往往又互生误会,趋其极,乃彼此诋诽。其实,在根本上并无二致,故事过两周,上述之分歧,已逐渐减少。感情之激动,已渐为理智所代替,对氏之生平,各方已有一致之态度者。约有下列数点:
(一)宽容与怨恨——氏之生前,因思想立场关系,往往不惜以激烈笔调,加入以最刻毒之批判。而受之者,常常又系其亲近或好友。其实,氏之做人处世,固于冷峻中含有莫大热烈。凡与氏交往者,类能言之。至于思想上之批判,与私人之交谊,固毫不相涉也。外间不察,以为凡曾受氏之批判者,大率对之抱有反感,北平方面,曾与氏发生言论争执之人士,尤属众多。是以,初闻鲁迅逝世时,此班人士之态度,为一般人注意之对象。惟二周以来,此班人士,已先后表示意见,其一致之点,均为悲悼与痛惜,对于与氏生前彼此间之交谊,均甚为重视。虽氏于逝世前,预拟遗嘱中,有“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不可和他接近”一条。但据记者执此以询其生前友好之结果,其答谓,“此系就一般立论,吾与鲁迅有近三十年之交谊,深知其平素做人,并不如此严峻。”
(二)“转变”问题——鲁迅于民国十六年后之二三年内,曾因创作态度问题,与当时属于前进分子之创造社、太阳社等人物,从事笔战。其后民国十八年左右,氏之态度变更,左翼作家大同盟成立,前进文人,纷纷加入。宣言发表时,署名其首者,赫然为鲁迅氏。此后,即一贯的社会主义思想立场,发表言论,文坛上谓氏此时期态度之变更,为“转变”。意谓由人道主义立场,转向社会主义立场也。目前盖棺论定,对于此点,为此间一般人士最注意之处,各方面发表之言论,亦以属于此方面者为最多,截至目下为止,虽总结论之期,尚未达到;但观察一般趋势,认氏民十八之态度变更,仍为一贯前进者,已占有优势。盖凡此间熟知氏之生平者,无不谓其向来创作态度,均为一贯立场,不过因环境不同,而变其方式而已。根本上为前进,为一贯,并非转变也。氏生前友好,北大前国文系主任马裕藻氏,曾对此点,一再强调主张,而于一班企借此“转变”说法,以达私人目的之人,尤致以无限之愤慨。(www.xing528.com)
(三)鲁迅与高尔基——氏逝世后,及于中国之损失,一般均以苏俄文坛本年高尔基逝世之损失比譬之。惟故都文化界人士,大多以为鲁迅目前逝世,中国文坛损失,较苏俄目前失一高尔基为尤大。其理由以为:(一)苏俄光明社会,已告实现,与黑暗搏斗之文学家,已不若讴歌光明社会者之重要,此在中国,则绝不相同。(二)高尔基虽已逝去,但后进文学家,正如雨后春笋,文坛重心,不患失去,中国失一鲁迅,文坛重心,顿有动摇之象。故其损失,可谓异常重大。(三)高尔基为纯粹文学家,对于思想方面,有所凭藉;中国目前,则为纷乱之社会,氏以一身兼文学家与思想家双重责任,其逝世后,不独在文学上青年失去范本,即在思想上,亦失去重要导师,总结各方面意见,上述三点,似已一致公认。
(四)乃弟周作人氏之态度——由于个性不同,在鲁迅生前,对彼等兄弟间之情感,即有种种不和之传说。鲁迅逝世后,此间首接消息者,亦为周作人所接彼等三弟周建人拍来之电报,直至报纸方面公布其消息于社会后,周作人之态度如何,虽属彼等家庭内事件,但因彼等同为文学家之故,社会人士对之,亦极为注意。其后,周作人因太夫人需人奉养,无法南去,于是外间之猜测,乃更为之纷纷。直至北大举行鲁迅追悼会中,彼始有详细叙述彼等兄弟间关系之机会。此后,社会上亦方有一清楚之认识。大概彼等思想上与文学上之主张,极不相同,但彼等情感,固亦绝不如外间所传也。前者观于周作人在追悼会中,曾一再声明,对于民十五后鲁迅之思想,不甚明了,以及盛称鲁迅关于考古学、史学方面之著述,而于其小说杂感等著述,则略而不提,等等,可以知之。后者,观于其在追悼会中之沉痛情形,亦可知之。但总结其态度,似乎其本人在追悼会中之答词,可以总括一切。其大意谓:“居于家属地位,略一赞扬,将为人冷笑;加以抑制,又易招人反感,故甚困难,”云云。
截至目下为止,此间各报纸已先后出有追悼专页。各学校亦先后举行追悼大会,闻最近将由各文艺团体,联合举行一大规模之追悼会。至于《鲁迅全集》,闻亦已由此间其友好在着手编辑中。周作人曾语人云:如编《全集》需要鲁迅生平事迹时,彼与其介弟周建人,当尽量供给资料也。
(1936年11月9日上海《申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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