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棺论定的鲁迅
上海《时事新报》
〔本报特写〕万国殡仪馆里陈列着鲁迅氏的尸体,说是有五千青年去瞻仰遗容,据此,则氏之思想影响于中国青年界者不可谓不大。但这老人生前,社会对他的批评,毁誉不一,很难使人认识他究是怎样一个人。因誉之者以其为了不得,而毁之者,却曰“不过如此”。实则鲁迅自有“人不可及”与“不可及人”的地方在:他的长处绝不会为毁之者而能掩没,同时他的短处也决不是誉之者能给洗刷得掉的,本篇虽不是死者的解剖刀,而不能不叫这几日来阅氏死讯的人明白鲁迅究是怎样一个人。
思想偏激其来有由
鲁迅是浙江绍兴县人,世居绍兴城内的覆盆桥。他的祖父、父亲都为县中优秀的士流阶级。祖父周福清,字介甫,翰林出身,曾出宰湘南某县,旋充内阁中书,以案下狱,系三年,才得赦,家道遂中落。时氏方十三。就是常在杂感中所提起的“家遭大故”。不久,他父亲也为受这桩事情的刺激,累及科名,前途绝望,服烟自戕,此不幸之遭际,正是使氏之思想趋于偏激的种子。他和封建社会搏斗,和正人君子搏斗,和礼教搏斗,无一非为家庭之影响而起。这种仇恨,愤懑,怨怒的质素,一直在鲁迅氏的神经中占据着,直至其呼吸休止之日。
革命之念起于影院
鲁迅在日本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做学生的时候,课余爱观电影,有一次看映一张中国风景片,当中有许多不知从什么地方搜罗得来的一班下层社会间的中国人,其时一部分日本观众,都拍掌称快,且暗中谓:“只要看中国人的样子,就可断定中国必亡”。(时适甲午之役以后)氏闻此语,不胜愤慨,归后语同学,说要组织一个文学社,想以文学的力量,来启发中国民智。这是鲁迅氏一位老同学钱先生对记者说的,可知氏毕生从事文学工作的志愿,是为了此事而起的。而出发点由于民族主义,当无疑义。
《朝花夕拾》所见一节
辛壬之际,徐伯荪刺恩铭,秋竞雄杀身成仁,革命的思潮,流遍在中国的青年界,氏在东京,甚感兴奋,《朝花夕拾》收《范爱农》一篇,其中有一节谓:
不久,秋瑾姑娘在绍兴被杀的消息也传来了,徐锡麟是被挖了心给恩铭的亲兵炒食净尽,人心很愤怒,有几个人便秘密地开了一个会,筹集川资,这时用得日本浪人了。撕乌贼鱼下酒,慷慨一通之后,他便登程去接徐伯荪的家属去,照例还有一个同乡会,吊烈士,骂满洲;此后便有人主张打电报到北京,痛斥满政府的无人道。会众即刻分成两派:一派要发电,一派不要发,我是主张发电的,但当我说出之后,即有一种钝滞的声音跟着起来:——“杀的杀掉了,死的死掉了,还发什么屁电报呢!”这是一个高大身材,长头发,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总像在藐视,他蹲在席子上,我发言大抵就反对。我早觉得奇怪,注意着他的了,到这时才打听别人,说这话的是谁呢?有那么冷?认识的人就告诉我:他叫范爱农,是徐伯荪的学生。我非常愤怒了,觉得他简直不是人,自己的先生被杀了,连打一个电报还害怕,于是便坚执地主张要发电,同他争起来。……从此我总觉得这范爱农离奇,而且很可恶,天下可恶的人,当初以为是满人,这时才知道还在其次;第一倒是范爱农,中国不革命则已,要革命,首先就必须将范爱农除去。
如果说鲁迅是革命者的话,则此日正是其萌芽之时。从文字的描写上,且还可想见他当日的激烈之态。
一言不合拂袖而起
谁都知道,鲁迅是有脾气的人,只要一言不合,他便会拂袖而起的。虽然年龄已半百有余,也仍然会跟一班毛头小伙子斗气。好胜和倔强是其本色,且每遇一敌人,恒念念不休,惓惓不忘,无论在什么地方,总要带起一笔。他先和章士钊战,继和陈西滢,长虹,创造社诸人战,没有一次不喜欢把人家骂个狗血喷头的,一次又一次,若不胜与兴奋似的。别人平下去了,甚至于忘掉了,而他还不时要提及,要加以冷不防的袭击。譬如说章士钊罢!这是鲁迅生平最痛恶之一人,在他那许多杂文中间,十篇有六篇要拉出章士钊其人,如:“这句东西在章士钊是译作××的”,即在这种小地方,也不肯轻轻放过。和章士钊过不去,自然是章在教育总长任时撤去他“签事”之职的缘故。实则骨子里鲁迅所恨的,乃因章是“名流”,“学者”,“官僚”……之故。
以老卖老不肯服老
中国的老人,大抵不爱人家说老,尤其是女人。而不是女人的鲁迅,也犯了这个毛病,他最恨人谓其老,仿佛老便是“落伍”,便是有被挤向时代进化轮下的危险。这几年来的鲁迅,中国的所谓新文坛上已似乎一致公认此老是前进的,革命的。其实文人总是文人,前进也者,革命也者,无非都是文章里面的装璜,也可说是洋场出版界中的广告哲学,殊不知七八年前,今日一致被青年公认为前进作家的鲁迅,正是昔日为青年所讥为落伍的文人。此与鲁迅固有损,只可怜见读者们的毁薄,当时鲁有:《我的[态度]气量和年纪》一文,在《语丝》发表,可见其不服气之一斑,兹节录数段于下:
……他们因为我生在绍兴,绍兴出酒,便说“醉眼陶然”;因为我年纪比他们大了,便说“老生”,……我自信对于创造社,还不至于用了他们籍贯,家族,年纪来作奚落的资料……至于我是“老头子”,却的确是我的不行。“和长虹战”的时候,他也曾指出我这一条大错处,此外还嘲笑我的生病,而且也是真的,我的确生过病……托尔斯泰,克罗泡特金,马克斯,虽然有言行“卑污”与否之分,但毕竟都苦斗了一生,我看看他们的照相,全有大胡子。因为我一个抹杀一切“老头子”,大约是不算公允的。然而中国呢,自然不免有些特别,不行的多。少年尚且老成,老年当然成老。……
以托尔斯泰,克鲁泡特金,马克斯来衬托出世界的大伟人“全有大胡子”,以训与己为敌之后生,亦可见此老之自负矣。
其实此等文字,双方所握住的观点,皆甚浅薄,近于孩子们斗嘴,在后生原不足怪,而老人也会与若辈一般见识?却不知这正是鲁迅先生的可爱之处。惟其老,而不知老始可贵。
正人君子是其对头
鲁迅之能得到一般青年学生的信仰,就在于他“不老”这一点之上。绅士学者正人君子之流,尝痛斥青年们放浪不羁的思想行为为不是,惟鲁迅则表同情。用尖辣犀利的说话以暴露为青年们所看不来的正人君子,绅士学者们的丑态,许多在青年人达不出的话,惟鲁迅能之,这好像是帮了子侄辈去反抗自己的同辈弟兄,于是就被同辈弟兄们不欢[迎]了。“北京”是出正人君子,绅士学者的胜地,也是礼教之城,好古之邦,怎能容这个偏护和纵放青年的人呢,于是,鲁迅在“四面碰壁”之下,终于惘惘然离开了“北京”城。《而已集》所收《革“首领”》一篇,自己说得很清楚:
这两年来,我在北京被“正人君子”杀退,逃到海边;之后,又被学者之流杀退,逃到另外一个海边之后,又被学者之流杀退,逃到一间西晒的楼上。满身痱子,有如荔枝,兢兢业业,一声不响,以为可以免于罪戾了罢,阿呀,还是不行。一个学者要九月间到广州来,一面做教授,一面和我打官司,还预先叫我不要走,在这里“以俟开审”哩!(www.xing528.com)
说甚导师空头革命
据报载,鲁迅氏的丧仪十分热闹,有唱歌的,有喊口号的,有掮其巨幅之遗像在行列中说:“这是大众的导师”的,……热闹原也应该,鲁迅自有其“人可不及”的地方在。我们所引为遗憾的,只是这班爱鲁迅的人,并没有真正认识鲁迅,看他们的表示,似乎硬把死者当作高尔基一流人物待遇,要将“革命者”的虚衔给老人戴上。殊不知此等做作,适足以彰鲁迅之短。因为鲁迅氏,始终是个执笔的文人,他没有离开书室一步。如果因其作品中对现在国家所处环境,抱有愤慨气息,即指为“领导大众”,“革命”,那末,这个革命者,充其量也不过是“空头革命家”而已!
一味嘲骂于事何补
鲁迅氏为文,自“阿Q”时代迄最近,作风是一贯的,他对于中国的民族,中国的社会的一切,只纯取了嘲骂的方式。他虽然想做医生,可是只做到开脉案的一步,病人身上所有的恶菌,腐象,固已为其暴露无遗,但只暴露而不下药,于病者又有何补?“革命者”,若专说空话,不实干,那只能算“吹牛”,谈不上“革命”。我们这样说鲁迅,非不敬于死者,实在是想对他作更进一步的了解。至不切实际的歌唱,夸大的口号,恐只能“风光”于一时。
不知世故是其天真
我以为“天真”是鲁迅的本性。他今年虽五十有六,却还不曾看透中国的社会相,以及社会中那班形形色色。这些东西,在二十五六岁人的眼中,原觉有点气愤,但一过了三十,气自会平下去,会感慨似的暗告心头:“呵,这一切,我所看不惯的现象,原为社会体系中不可缺少的细胞。”这样一想,罢了,罢了,把先前所认为不行的一切,皆付之一笑,这也就是所谓“世故”。所以“世故”深的人,心绪总极其冷淡,中国有许多在少年时很有宝贵历史的人,一过了四十,便渐渐推翻过去的信仰,甚至会自斥其非了。心里并抱了极度的不安,想痛改前非,忏悔已往,于是,学佛了,出家了。鲁迅不但不学佛,连“世故”都不知,还是跟那班二十三四岁的小伙子一样的见识,此即为人不可及之处。
取容青年流毒不浅
鲁迅因犹存赤子之心,天真未泯,所以今日之下,有五千青年去凭吊他的遗容。然而这中间,为什么没有中年,老年人呢?为什么屠格涅夫,托尔斯泰他[们]有更广大的读者群呢?此点,我想把明说是哀悼鲁迅,实则想利用死者来作自己广告的人,应当加以缜密之考虑的。
青年人入世未深,一碰着社会间的阴影,即易沮气,想嚷,可是缺乏力量。惟鲁迅专在此中用锐利的眼去搜集,一有所得,即予以无情的痛击,难怪青年读之,拍掌称快,其实鲁迅所进攻的对象,在一般入世稍深的人看来,已司空见惯,决不若青年之易于感触。如是而读鲁迅之文,纵其笔如利匕,也无动于衷了,这就是鲁迅未曾普遍获得“大众的同情”的原故。但他那一股勃勃生气,不屈不挠的精神,自为大众所公认的。
常抱悲观永怀愤激
在鲁迅的眼睛里看来,中国的一切,都是无可救药的,他永远地抱着悲观,永远地怀着愤激的心情。他不论走到那里,好像随处都有敌人潜伏着;用闷棍打他的,有放冷箭射他的,在他自北京至广州的时候,说:“我自从去年得罪了正人君子们的孤桐先生,弄得六面碰壁,只好逃出北京以后,默默无言一年有零,以为正人君子忘记了这个‘学棍,哈哈,并没有,……’”(见《而已集·辞“大义”》篇)足见鲁迅先生的敌人很广,不单是正人君子与绅士学者,最奇怪的,就是一班同是以“新文学”家驰名的人,也会跟他谈不拢来。如死去的徐志摩,活着的梁实秋,高长虹,成仿吾,郭沫若,陈西滢等,这批人的头脑都很新,都写得一手漂亮的白话文;而他为什么亦不引以为同志,反和他们死作对头呢?原来鲁迅先生见了有新名士气的人也讨厌;而且又看不惯别人那挂羊头卖狗肉的一套。他又憎恶别人谈主义,可是别人却偏爱拿主义去压倒他。创造社便是这一类。
憎厌主义自信极强
鲁迅氏对于各种主义的表示,在《热风》五十六,五十九两节里,说得很有趣,他说:
我们中国人,决不能被洋货的什么主义引动,有抹杀他扑灭他的力量。军国民主义?我们何尝会同别人打仗,无抵抗主义么?我们却是主战参战的。自由主义么?我们连发表思想都要犯罪,讲几句话也为难。人道主义么?我们人身还可以买卖呢!……我想,我们中国本不是发生新主义的地方,也没有容纳新主义的处所,即使偶然有些外来思想,也立刻变了颜色,而且许多论者,反要以此自豪。
鲁迅的自信力很强,旧的东西他看不来,新的东西因为愿心许得太过,他又不相信,他只说他要说的话,骂他所要骂的人。他执笔为文,自由自在,不受别人的拘束,不受什么旗帜的哄骗。然而今日之下,竟有人强奸死人的思想,俨然将氏塑成为某一类主义的信徒,在其灵榇前后大吹大擂起来,倘死者有灵,我想一定难以瞑目。
精神节操使人钦佩
鲁迅的精神使人钦佩,鲁迅的节操值得人们师法,鲁迅的文笔的流畅与虽然研究西洋文字而不为其同化的地方,尤为难得。他在《热风》第四十一节中有一段话,是对青年人发的,他说:
……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我们还更想起了鲁迅氏的遗言:不要纪念我。不要因丧事收任何人的一文钱,莫作空头文学家。……他先前曾和一班空头文学家战斗过,当时虽各有千秋,长篇累牍的巨幅吓得人不敢拜读,但今天呢?毕竟分明了,章士钊做官,现代派的居有壬被刺而死,徐志摩葬身云雾间,高长虹,李初黎,成仿吾等则不知去向,而他们的作品,也早被卖花生米的老板搜得无影无踪,这便是所谓“空头文学家”的下场。唯鲁迅,犹存一线之光,犹能在吾人笔下回忆其往事,记述其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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