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鲁迅先生最后的晤谈
许钦文
七月十四日的傍晚,以偶然得到的机会,我去看鲁迅先生。以前,时常因为从报上看到他病的消息,特地赶去;但总并无其事,只是随便谈些零碎问题,苦笑一场了事。这次我从闽南回来,已经接连许多天没有看报,并不知道他生病。可是,进了门,许久不见他下楼来,终于由我上楼去,才见到他的面。
“几乎不见了!”
他在床上躺着,开口就是这么一句。
他的病在肺部;由X光线照知,两面肺叶的上部,都已烂掉了许多,病势严重,而且有过了非常危险的时期,在楼下时都已由许广平女士告知。我不多说话,注意观察他的脸色。他的面孔,虽然瘦小了点,却比往常清爽。大概因为老在深夜看书写字,以前所见,他总是面孔也有点浮肿,眼泡也有点浮肿的。
“肺已烂掉了许多!”
鲁迅先生却又这样说了:
“照医生说,如果在欧洲,早就在五六年前死掉,好像我们的抵抗力特别强,或者是我贱点的缘故。”
接着是苦笑;不过苦笑得并不十分冷淡,也有点感到得意的样子。
随即谈到医药的经过;说是医生主张他易地调养,他也已经计划得很久,想走到什么地方去避暑,莫干山,或者索性去日本。
“为着吸些好点的空气,实在应该换个地方了!”
他说得很认真,不过要等到热度减退点,他才可以旅行。我探问他饭量,他说本来是照老样的,为想打退热度得吃些阿司匹灵,比较差点了。近几年来,他吃饭本来吃不多,可见胃口已不好。
“应该调养,我是早知道的;我的病,实在已经不止一年两年。不过调养,难道空口说说就可以做到!”
说到这里,他已有点兴奋,掀开毯子,坐起;随即披上一块大毛巾,移坐到躺椅上,这可使得我吃惊,他的两条小腿,已经瘦得像丝瓜,而且干燥得很。
但他仍然有说有笑,也显得有点高兴。
“在病重的几天,一经闭拢眼睛,总就看到许许多多的花样;什么事情都不想做,一点兴致也没有,一点欲望也不发生,只是呆呆的躺着。死,就是这样一回事罢;这样下去,就是死掉了罢!”
我说这是病中常有的情形,并且说给他听许多还都活着的熟人,都是有过这种事情的。
“不过我的肺已经烂掉了许多,照医生说来,如果是欧洲人,早就在五六年以前死掉。还有人责备我,说我以前太不当心,为什么不早医治。不知道我的父亲并没有几万几万的财产遗留下来的,专管病是先要饿死的。有病要医,难道我还不晓得!”
他已很兴奋,我故意宽心的说:“据说有些欧洲人,在传染病流行的时候,其实并没有真的染着,只是因为神经过敏,害怕得要命,是自己吓死的。而且医生的话,总不免扩大一点;况且他们欧美人同我们,隔膜是不会没有的。”
我又认真的这样对他说:“我觉得,无论是谈话的声音,和对于各种事情的兴趣,你都没有反常的情形,可见身体,并不怎样衰败,想来调养一下就好了!”
这是实在的话;在谈论之间,一提到了仇人,他总就气愤起来;谈到了小孩子的摧残,或者无告者的窘状,总就显得不胜愤慨;这些都是他的常态,同以前没有怎么两样。
“不过肺已经烂掉了许多,总是实在的,X光线照着的时候可以看得很明白!”
他更兴奋了,仰着天,翘着胡子,很是紧张。当他兴奋着的时候,本是愈说愈激昂的;怕得过于兴奋以后使得他疲乏,我不敢再说话。
时候原已不早,许女士端上晚餐来,也就注意到吃饭的一方面去。因为楼下有着客人,许女士拖拢一张茶几,摆好饭菜以后就顾自下去。我是吃了晚饭去的,仍然坐在一边。
因为已有许多时候不曾晤谈,在吃饭的时候,鲁迅先生,忽然这样,忽然那样的探问我各种零碎事情。我故意不多回答,只是唔唔的应和。但他愈问愈起劲;有时含着饭说话,有时为着要说话,赶快咽下饭菜去。
“一边吃饭,一边说话,对于消化,不会妨碍么?”我耐不住这样问。
“有关系,”他很快的回对,“所以我在楼上一个人吃,不要他们在一道。”
“现在,你不是也在说话么?”
“哦哦!这样不要紧!”(www.xing528.com)
等到吃好了饭,因为茶几摆在面前很不便,我去拿开,他阻止我,说是还得吃药,用舀汤过的调羹吃了一点拍勒拖,才让我拿开茶几。
“谢谢!”他顺口的说。
许女士来收拾碗筷,跟来海婴君,手上捏着一个桃子。鲁迅先生见这水果,说是也要吃一个;桃子本是他所爱吃的。我说这东西是损胃的,刚吃过阿斯匹灵,吃下去恐怕不好。我又说出自己经过的事情来:“那年我病在医院里,只吃得半个桃子,就肚痛得要命,许先生责备我,他说病人不应该吃这东西。”
“不要紧!”他笑着说。
可是捏着个桃子看了一下:
“算了罢,不吃就是。”
他就这样说了。好像故意表示,在可能的范围内,他是尽力注意调养的,可以使大家安慰些。
为着让他休息,不久我就要告辞,临走他问我,“那末你要到了什么时候再来上海呢?”
我临时决定,“明天我还要来看你。”
藉此避开了正面的回答。
仍然在傍晚,第二天我一直上楼去。鲁迅先生也仍然在床上躺着。叫我在一边坐下以后,他又起来,披上大毛巾,转到躺椅上。
不再谈医药;我也不问他的病情,我知道,这种病,决不会在一天两天以内突然减轻。但我又发见了不好的现象,就是多痰;浓厚的痰一口口的从他的口中吐出来,促进了空气的紧张。他烟也抽得很少,比以前差得多了。
但他说话,仍然很有劲。
他又提到《呐喊》有了捷克译文的事情。这是已经同我说过的。
“捷克人来翻译我的东西,”他照前次同样的说:“我倒高兴,已经答应做序。”
一点点的发现了病象以后,我觉得病势很严重,再也说不出什么空口的安慰话。静寂了一会儿。
“从搜集在《坟》里的稿子起,”他郑重的说:“我已写了三十年,翻译的不算,总有三百万字,出十大册,也已有点厚了罢。”
我听了暗自吃惊,以为这明明是关于后事的计划,觉得更严重。
但他又很严重的问到几个在杭州的人,并且表明了些意见,是以前所不曾说过的。
吃了晚食,他要我递给他我刚为他买去的一瓶药。这只是帮助消化的,因为自己吃得好,别的方面我无从着手,就姑且给他买去试试的。这对于他的病,明知道不是根本办法;但他特地吃了,数量也照我所说的。这在他,固然是勿却好意;也是表示在可能的范围内尽力调养,藉以安慰大家的罢。
“认真,认真!”我不觉很快的感想到,“实在是认真吓!”
鲁迅先生在椅子上躺倒了,默默的显得已经疲倦,我就告辞。他不再问我几时可再到上海。
由许女士送我出门,我探问她根本调养的计划。
“都得由他自己作主,”她皱着眉头说,“仍然这个样子,他一点也不随便让别人参加意见!”
这使得我记起来了元庆,直到临终以前的数小时,简直不让别人代出一点主意;无论怎样,总不放弃自己的主张。
夜已有点深,街上显得冷静;走在几个同种的异国人之间,我回想刚才的经过,觉得这次鲁迅先生所说的话,大半都是关于结束的了,病象也实在严重。我感到孤寂,以为就此永诀太悲哀;我又预算不定,几时可以再到上海。我想马上回转,再去见他一面;再想这要使他惊疑,未免扰乱他的心境,对于病人是不应该的;终于耐着闷回旅舍。
足疾复发,接着是胃病;意外的支出更使得我窘,我一直困守杭州。等到再见鲁迅先生,他已不会说话了!
(1936年11月20日上海《逸经》半月刊第十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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