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自己说:“在我的生活里,没有爱,也没有诗。”这便是鲁迅的人生与文学的基础。一个在自己的生活里感着没有爱也没有诗的人,社会与人生的种种现象,反映到他的眼光里,自然会现出黑暗,虚伪,腐败与恶毒。过去的生活经验,好像一把钢刀,把他的眼光,磨炼得格外锐敏。他能看到旁人所看不到的,感到旁人所感不到的,表现出旁人所表现不出的。过去的历史,使他清楚地认识了现在的社会与人生。现在社会上扮演的种种丑恶虚伪的把戏,都瞒不住他那双锐敏的眼睛。
五四前后,浪漫主义精神迷漫中国的文化界,鲁迅始终是带着冷静的态度,对于社会人生,加以深刻的注视。庚子事变辛亥革命时代的种种社会情态,在他的脑里,早已酿成了成熟的文学的粮食。一九一八年登在《新青年》的《狂人日记》,便是鲁迅披上写实主义的服装,出现于中国新文坛的第一声。在当时,刚刚从古典主义解放出来的青年们,对于他的作品,还不能深深地接受,倒是晚出的创造社的充满着伤感与热情的作品,大受青年们的欢迎。创造社的批评家,打着为艺术而艺术的旗帜,对于这位作者的作品,下过几次严厉的批判,他并不因此就放弃他的写实主义,并且,他愈到后来,愈是精进。在他的笔下,替写实主义奠定了稳固的根基。我们可以说,中国的写实主义,从鲁迅的手开始,由鲁迅的手完成。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狂人日记》)
我们不必说,狂人就是作者自己,作者借着狂人这个名目,把他自己的思想反映出来。这思想确实有点新奇,也有点大胆。当日的遗老遗少,不知怎的没有注意到这种危险,大概是胡适之的白话文学问题闹得太凶了,遮掩了遗老遗少们的眼珠。其次,它的形式,它的表现的方法,它的字句的构造,都呈现着崭新的姿态,在中国新文学运动的最初期,便出现了成功的写实主义的作品。由《呐喊》到《彷徨》,他没有改变过他的态度,他不管当日浪漫派如何的猖獗,他老是冷静地走着他的路,这一条路使他得到了光明。一直到《野草》,才稍稍带了一点象征主义与神秘主义的倾向。
鲁迅的作品,使人看了感着有一点不舒服,这是不足怪的。他不能像浪漫主义者那样,自己厌恶了现实的社会,抛弃它,离开它,在空虚想象的境界,另外创造一个美丽的“乌托邦”来安慰自己,他不能坐在象牙塔里,孤独地作着香草美人的甜梦,高兴的时候赞美人生,愤怒的时候诅咒人生。这一现实的社会,好像一只无所不包的垃圾桶,又脏又臭又黑暗。浪漫主义者实在太聪明,把盖子盖好了,轻轻地走了过去。写实主义者则不然,既然这一只桶里,全是我们社会人生的真面目,管他脏的臭的黑暗的,为什么要把盖子盖住呢?不仅不盖住,还要把桶里面的内容,倒了出来,让大家看个清白。易卜生,托尔斯泰,托司退也夫司基,佛劳贝尔,莫泊桑,左拉,都是欧洲文学界倒垃圾桶的人。不用说,他们的作品,戴纱帽的官僚,维持道统的伪君子,挂十字架的牧师,假仁假义的绅士,看了个个要头疼。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的阴私和恶德,虚伪和奸谋,都从那桶里一点一滴地露出原形来,使得他们无处藏躲。于是,倒垃圾桶的人,便成了时代的前进者,社会的创造者,人生病的医生,危险的思想家,正统派的仇人。写实主义者就在这一方面,成就了他们的文学理论,表现了他们的伟大精神。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记念刘和珍君》)
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坟》)
叛逆的猛士出现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淡淡的血痕中》)
因为鲁迅是一个直视人生,背着因袭的重担,出现于人间的猛士,所以在他的作品里,找不到甜蜜柔媚的爱情,找不到堤畔墙边的香花,也找不到悦耳销魂的歌声。只有阴凉病态的心理,蔷薇上的刺,伪善者的灵魂,青年们的血。这一切使鲁迅在写实主义的作品上,得到了极大的成就。《阿Q正传》,《孔乙己》,《祝福》,《在酒楼上》,《示众》,《孤独者》,《高老夫子》这几篇小说,成了鲁迅不朽的作品。
鲁迅的作品,无疑地是受了俄国文学的影响。他的气质和他过去生活的环境,使他对于俄国文学,感着同情与喜悦,二十年来,他翻译了不少的俄国作品。这些作品,不仅对于他自己,便是对于中国文坛,都发生了极大的力量。Bartlett在写的《新中国的思想界领袖鲁迅》那篇文章里,鲁迅自己坦白地表示了俄国文学给与他的影响。
鲁迅前期的文学理论,始终是以厨川白村的见解作为基础的。我们只要看他在北京大学,中山大学教《文学概论》的时候,都用《苦闷的象征》那本书作为讲义的事,便可稍稍明白。他那时不赞成文学是政治的工具,斗争的武器。他主张政治在先,文学在后,文学有他本身的价值与自由,应当与政治独立。这些议论,在他前期的杂感里,到处都是,表现得最明显最有条理的,是一九二七年在黄埔军官学校讲的《革命时代的文学》,一九二九年在燕京大学讲的《新文学概论》(1)两篇讲演辞。
这样的理论,大大地触怒了从浪漫主义转到革命文学去的创造社。于是当时革命文学派的许多刊物,对于鲁迅,便取了围攻的阵容。什么阿Q时代死去了,什么“醉眼朦胧”,什么“华盖下的绅士”……种种的口号,都往鲁迅的头上堆。鲁迅并不退却,始终是以孤枪短剑应战,表面上这场恶战好像没有分什么胜负,其实鲁迅是投降了,说得好听一点,鲁迅是转变了。他从此抛弃了厨川白村的文学理论,《苏俄的文艺政策》,Plekhanov的《艺术论》,Lunacharsky的《文艺与批评》,接连的出了好几本。于是死去了的阿Q也复活了,《阿Q正传》变成了无产文学的杰作。从此以后,鲁迅的文学态度,便非常的鲜明,在论第三种人那篇文章里,所发表的议论,比起在黄埔在燕京那两篇讲演来,完全是两个人。从那时到现在,鲁迅成了左翼文坛的巨头。
鲁迅吸引青年的力量,与其说是他的小说,不如说是他的杂感。他那种反封建的不妥协的精神,都从杂感里表现出来,使得社会上一般前进的青年,都感着欢喜与兴奋。我们无论从思想或是从力量上看,他的小说同他的杂感,确实隔着相当的距离。杂感在鲁迅的笔下,成就了一种精美的文体,现在已经有许多人在模仿他,将来也会有许多人要模仿他。杂感文是鲁迅作战的武器,是一把锋利无比的钢刀。这把刀一到他的手里,便没有人抵挡得住。(www.xing528.com)
鲁迅是一个辛勤的战士,他从没有休息过。二十年来,创作的,翻译的,他遗留下来几十本书。这都是他的灵魂,他的精神,替我们青年开了路,负担了人类的罪恶。在那些书本上的字里行间,残留着鲜红的血迹和模糊的泪痕。现在,他是死了,在自然界,好像梧桐树上落下一块叶子,什么也不关心,太阳依旧照在床边,小小的菊花,在篱笆旁。面微微地笑。这自然界是多么平和!多么死(静)!鲁迅就在这平和的自然界,带去了身体,留下了光荣。
伊可维支(M·Ickowicz)批评易卜生说:
易卜生对于资产阶级社会的批评,勇敢而大胆的直及其深处。他以锐敏的眼光,观察社会组织的全部,而检出其中所包含的腐败的事物。在他的作品中,易卜生把家庭的崩坏,教会的虚伪,支配阶级的伪善与腐败,妇人所苦的不平的状态,……显示给我们。他揭示了社会一切的缺陷。他想把这一切加以毁灭;但是同时,他感到这腐败的现象是非常的深,并且是普遍的,在现今的状态中,实无法可施。因此之故,在他的作品里,虽常有伟大的革命的气息,对这许多弊害表示反抗,但是却含着一种无政府主义。……
我想借这一段话,移赠给鲁迅。看起来,是相当确切的。易卜生说:“世界上最强的人,便是那最孤独的”,鲁迅现在好像并不孤独!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鲁迅作)
今夜正是清寒的月光,映在窗前的树枝上,院子里是虫声,远远的街头,是断断续续的更声,我低声地读着这首诗的时候,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作者的泪痕。
十月末日夜十二时
(1936年12月1日上海《宇宙风》半月刊第三十期)
【注释】
(1)实为《现今的新文学的概观》。——订补者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