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的战绩和思想
伯 衡
一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华盖集续编》
是的,鲁迅先生的一生,无时不“直面”着“惨淡的人生”,无时不“正视”着“淋漓的鲜血”!不,他压根儿就埋在惨淡里,血泊里乳育,锻冶,洗炼来的斗士,岂止“直面”和“正视”!“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他踏着淡红色的血泊,冷酷地威猛地直突横冲过去。然而一代一代的“屠伯们”,“用钢刀的,用软刀的”,制造来的血,也随着地球的飞跑而迅速地积淤起来。“这三十年中,却使我目睹许多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来,将我埋得不能呼吸。”我们的鲁迅先生,我们的斗士,终于倒卧在血泊里,被“层层淤积”的污血窒息而死了!
我们纪念鲁迅先生的死,不能用哭,不能用泪,只能用血!只能用力!用血“才能刷净历代淤积的血”,用力才能扫除历代囤积的污秽,使他,使人类都得到自由的呼吸!
二
鲁迅先生的伟大,不用我们再来雕塑,已经严肃的站在世人的眼前了。然而他之所以伟大,第一固然这不能不想到他底卓绝的天资,坚忍的性格,第二还要想到他活着的这个暴风雨的时代呢。
自经鸦片战争,中国的“古老的钢壁就被资本主义的魔手击破了”,接二连三的就是中法,中日,八国联军屡屡的战争,魔手们很稳重的奠定了它们的基础于中国,我们这古老的封建的社会体系因之动荡,解体。从此步入次殖民地的地位了!及至中华民国二十年九月十八日东北事件发生,又?年?月?日(1)签定了“塘沽协定”……中华民族更陷入了前此无有的危机!不过,封建势力和帝国主义间自有它的一定的社会关系:虽然相克,亦能相生;虽是反目,亦可和好。原来二者都以大众的剥削为对象,因此形成了近代史中的两个壁垒:一方面是封建势力和帝国主义的结托,另一方面就是反封建反帝的大众的吼声!譬如太平天国,孙中山先生领导的革命……都属于后者。
“结托”和“反”的冲荡间,就造成了这时代的暴风雨。
“凶岁子弟多暴”,暴风雨中哪能不产生这百折不挠的战士呢?
他幼小时的家庭生活,也足以造成他的反抗的性格的。他的家庭原是富有财产的“贵族”,在他十三岁时,忽然遭了大的变动衰落了。他不能不过那寄食人下的生活了。我们知道:社会人士们的眼,称秤人的“身分”最为锐利,总能按着你的财产变动上,偿你一副相应的嘴脸的,所以先生十三岁时,就看着别人的嘴脸了——侮蔑的,卑鄙的,阴险的嘴脸!这,他曾很沉痛的提到过: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呐喊·自序》)
他的破落的家庭,他的崩溃途中的祖国,他的暴风雨的时代,乳育成了,锻炼成了他这民族的斗士,大众的前卫。
三
中国的近代史,既是由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交合之下的产物,阻止着中国的障碍物,也就是封建势力和帝国主义,所以鲁迅先生一生的精力都集中在这两种势力的搏斗上。他开手,就是[对]封建势力的攻击。他的学医,一面是为医治像他父亲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另一面,就是为着“促进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的”。不过他这“科学救国论”的思想马上被事实打的粉碎。原来在显示生物的电影上会见了同胞,“正要被日人砍下头颅来示众”的。
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要紧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粗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呐喊 自序》)
本来,改革社会只从技术(即时下所谓的“科学救国”)上着眼是走不通的;同样而只着眼于精神上的改变,也非是根本的疗治。不过这并不能说鲁迅先生的错误,反之,正是鲁迅先生更实际的更扩大的第一步的发展。“高老夫子”式的知识分子,阿Q式的民众……那能谈到改革?自然而然的结论,就是怎样改革精神是拯救民族的第一要图:
是故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坟 文化偏至论》)
同书内《摩罗诗力说》,就发出呼声,要求精神的战士了:
今索诸中国,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有作至诚之声,致吾人于善美刚健者乎?有作温煦之声,援吾人出于荒寒者乎?……
这精神的战士,比之军阀们的招兵买马还要难而又难的,结果还是他老先生亲身出马,打了前锋。
……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呐喊·自序》)
鲁迅先生从此捉着了艺术的武器,更简捷的说,他抛开了听诊器,提起只刚不柔的笔来了。——即先生常提起的所谓“金不换”的笔。是正人君子,洋场恶少……所最怕,最厌恶的笔!
啊,好硬的笔!我们顺便借别人的歌讴歌一下吧:
你的笔尖是枪尖,
刺透了旧中国的脸,
你的发音是晨钟,
唤醒了奴隶们的迷梦。
……(先生出殡时的挽歌)
可是,中国因为什么弱?人民因为什么愚?还用说吗?是封建社会的作祟!政治是大清帝国,人民是愚弱的人民,以及吃人的风俗道德,无一非封建的化身,因此,封建势力便成了先生首先接触的敌人。不过封建的精髓,都具象化在伦理上,所谓“三纲五常”者便是,先生的笔尖也就随着刺去。他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中很愤恨的说:
……中国“圣人之徒”最恨人动摇他的两样东西……一样便是他的伦常,我辈却不免偶然发几句议论,所以株连牵扯,很得了许多“铲伦常”“禽兽行”之类的恶名。(《坟》一二九页)
又说:
中国的社会,虽说“道德好”,实际却太缺乏相爱相助的心思。便是“孝”“烈”这类道德,也都是旁人毫不负责,一味收拾幼者弱者的方法。(《坟》一四二页)
我们应该怎样当父亲——非“孩子之父”而是“人”之父呢?
总而言之,觉醒的父母,完全应该是义务的,利他的,牺牲的……就是开首所说的“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这是一件极伟大的要紧的事……(《坟》一四六页)
他又为名教下的牺牲,家庭的奴隶的妇女们发出了抗议:
只有自己不顾别人的民情,又是女应守节男子却可多妻的社会,造出如此畸形道德,而且日见精密苛酷,本也毫不足怪。但主张的是男子,上当的是女子。女子本身,何以毫无异言呢?原来“妇者服也”,理应服事于人。教育固可不必,连开口也都犯法。他的精神,也同他的体质一样,成了畸形。所以对于这畸形道德,实在无甚意见。就令有了异议,也没有发表的机会。做几首“闺中望月”“园里看花”的诗,尚且怕男子骂他怀春,何况竟敢破坏这“天地间的正气”?……(《坟·我之节烈观》,一二二页)
所谓夫妇,所谓兄弟,所谓仁义道德,所谓人情世理都是虚伪的阴险的假面具:“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的筵宴的厨房。”(《坟》二三页)
这些具体的事实在《彷徨》《呐喊》里都明明白白地指示出来了。
然而这又因为什么?这是受了历史的圈套的,所谓古圣先贤们。为着特权制造了“文物制度”来钳在弱者的头上,使之如绵羊似的顺服。后来的统治者当然更是推波助澜的扩大而且死抱着这吃人的遗产。所谓“国学”,所谓国粹,甚至所谓什么本位文化还不都是这一类的僵尸?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狂人日记》)
明明是现代人,吸着现代的空气,却偏要勒派朽腐的名教,僵死的语言,侮辱尽现在,这都是“现在的屠杀者”。杀了“现在”,也便杀了“将来”。……将来是子孙的时代。(《热风》五九页)
五四运动以后,封建的文化崩溃下去了,新的文化抬起头来。不过,这并不是说封建的意识从此解体消灭下去,实际上毫没损失,只是另换了一副嘴脸和外套而出现罢了。前边已经说过,帝国主义的侵略,要假手于封建的孽余的,封建势力也非投在帝国主义的怀抱里不足以图存。在此两者“结托”的交合之下便产生了混血儿的另一社会层,那便是殖民地特具的典型人物,普通很熟耳的所谓买办阶级了。这种社会关系,马上在社会意识上很鲜明的表现出来。更具体的说罢,扮演的主角要以“洋博士”的角色而出现的,不过,他们骨子里仍然是封建性的僵尸,只是注入了帝国主义的稍许血液而已。
“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野草·这样的战士》)然而,他们演的什么把戏呢?“这样的山羊我只见过一回,确是走在一群胡羊的前面,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小铃铎,作为智识阶级的徽章。通常,领的赶的却多是牧人,胡羊们便成了一长串,挨挨挤挤浩浩荡荡,凝着柔顺有余的眼色,跟定他匆匆地竞奔它们的前程。……人群中也很有这样的山羊,能领了群众稳妥平静地走去,直到他们应该走到的所在。……”(《华盖集续编·一点比喻》)
这就是我们的“洋博士”们的作用!用了什么正义,什么逻辑,什么礼貌……等等朦朦胧胧的法宝,愚弄着中国的民众,很服顺的提供他们的血和肉。凡是不跟着他们的领导走,稍有反抗的,即斥之为不安分,暴民。因反抗而流了血,自然而然的批之曰“活该”!而且还摆着慈善的面孔麻醉着将来的人们:
我们要劝告女志士们,以后少加入群众运动。她们一定要说我们轻视她们,所以我们也不敢来多嘴。可是对于未成年的男女孩童,我们不能不希望他们以后不再参加任何运动,是甚至于像这次一样,要冒枪林弹雨的险,尤践踏死伤之苦。(陈源教授的“闲话”,转录自《华盖集续编》一〇三页)
不过我们这些学者们,终逃不出鲁迅先生这支刚而不柔的笔锋:
我自己也知道,在中国,我的笔要算较为尖刻的,说话有时也不留情面,但我又知道人们怎样地用了公理正义的美名,正人君子的徽号,温良敦厚的假脸,流言公论的武器,吞吐曲折的文字,行私利己使无刀无笔的弱者不得喘息。倘使我没有这笔,也就是被欺侮到赴诉无门的一个;我觉悟了,所以要常用,尤其是用于使麒麟皮下露出马脚。万一那些虚伪者居然觉得一点痛苦,有些省悟,知道技俩也有穷时,少装些假面目,则用了陈源教授的话来说,就是一个“教训”。……(《华盖集续编·我还不能“带住”》)
民国十四年“三一八”惨案的前后,鲁迅先生的笔锋都是扫射着这些正人君子们的嘴脸的;直至一九二七的大骚动,鲁迅先生的笔锋另有所指,这些人们才得滑过去,也因着他们“不成什么问题了”。(《而已集》,六三页)
鲁迅先生的离开北京原是由于恶势力的压迫,然而他跑到广东以后,恶劣的更厉害。血和泪的洪流更吓得他眼瞪口呆:
革命,反革命,不革命,
革命的被杀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杀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当作革命的而被杀于反革命的,或当作反革命的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并不当作什么而被杀于革命或反革命的。
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而已集》一五〇页)
在杀气腾腾的笼罩之下,这时的先生不能不搁笔了。一则因着恐怖,二则因着“诊察”。关于这个问题,下一节里还要谈到。
创造社的一群,是什么样的人物?原来一九二七大革命的流产,参与其役的战士们,遭杀的遭杀,败退的败退,遭杀的,已经完了;退下来的,有的抹抹血迹,仍然另走他应走的道路;有的无声无息隐退下去,有的便弃武就文,扛起革命文学的大旗来了。创造社就是这样退下来的一伙。不过他们的热情有余,而理论不足。所以他们的口号无论“左”的如何震天价响,而骨子里却空虚的很。一经战斗颓然而仆,竟敌不过一支孤军而且还未把握着阶级理论的鲁迅先生。鲁迅先生骂他们“才子加流氓”,固然不能概括了创造社里各种人物,而才子气确是他们的特色。而且,革命文学运动,是一件艰苦的工作,自负的英雄们,气盛的才子们负担不来的,归根到底还是先生所领导的左翼作家联盟接替过来。关于他们的失败,后来鲁迅先生有很中肯的批评:
但那时的革命文学运动,据我的意见,是未经好好的计划,很有些错误之处的。例如,第一,他们对于中国社会,未曾加以细密的分析,便将在苏维埃政权之下才能运用的方法,来机械地运用了。再则他们,尤其是成仿吾先生,将革命使一般人理解为非常可怕的事,摆着一种极左倾的凶恶的面貌,好似革命一到,一切非革命者就都得死,令人对革命只抱着恐怖。其实革命是并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瞥》)
鲁迅到了上海就碰着创造社,太阳社等的围攻。这一次的战役在中国革命文学史上占很重要的一页,一则革命文学扬弃了才子派而进展到更高的一阶段——即“左翼作家联盟”的运动;二则便是鲁迅先生的转枢点:由“进化论”者发展到“新唯物论”者了。关于这,我们还是留在下一节叙述。
在与创造社,太阳社战争的当儿,“正人君子”们的“新月社”于夹缝中向着先生也亮了亮刀枪,创造社等一解体,它马上便又是一群人马围攻上来。新月社是怎样的一群呢?是与《现代评论》的那一群们有些瓜葛的,都是统治者,帝国主义所需要的学者,也都是尽“带着铃铎”的山羊作用的。所以他们反对“不满于现状”,反对文艺的阶级性,扛着为文艺而文艺的招牌。不过他们也有“不满于现状”,“但只不满于一种现状,是现在竟有不满于现状者”(《三闲集·新月社批评家的任务》),也要求言论自由,“不过这是具有‘老爷,人家的衣服多么干净,您老人家的可有些见脏,应该洗它一洗’”(《伪自由书·言论自由的界限》)这样意义的要求。
自从“左联”成立,鲁迅先生斗争的地域更扩大了。直接对敌的有民族主义的文学,有第三种人,有洋场恶少。因篇幅时间的限制,不在这里详细的介绍了。不过这些论争都是很重要的。这里边不只是歪曲的理论上的破坏,主要的还是正确理论的建立。希望读者不要忽略了这一点。从《二心集》读起,《伪自由书》,《南腔北调》,《准风月谈》,次第读去,就可明白个大概。
鲁迅先生最末一次的论战就是“国防文学”和“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两个口号的问题。实在说来,这两个口号并不冲突,而且后者之提出更使前者的内容确实。所以发生了论争是所谓“宗派主义”从中作祟的关系。不过,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鲁迅先生一出马,阴霾消散,乾坤即定矣了。(www.xing528.com)
因此,我们可以明白到鲁迅先生在中国文坛上演着是怎样重要的一个角位。
四
鲁迅先生的生活史就是一部战斗史。“有斗争才有发展”,先生的思想的发展,就是这战斗中的结晶体。从实际战斗锻冶来的理论,才是真实的理论,才是兑现的理论。有正确的理论,才有正确的行动,才有坚强的战斗力,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所以鲁迅先生于每次战役中都是站在指挥的地位。他能把握着现实的核心,他能把理论转化到实际的战斗去。大半智识分子的革命理论,因为他们与现实容易脱离,没有实际动过刀枪,不是陷于“左”的幼稚,就是“右”的机会主义或机械的公式主义。这与反动理论所得到的结果同样是有害的。鲁迅先生决无这类的倾向。这是他一生戎马,没有半日休闲在“象牙之塔”的原故。
倘说,凡大队的革命军,必须一切战士的意识,都是十分正确,分明,这才是真正的革命军,否则不值一哂。这言论,初看固然是很正当,彻底似的,然而这是不可能的难题,是空洞的高谈,是毒害革命的甜药。(《二心集·非革命的急进革命论者》)
最近又有这样的话:
其次,你们的理论确比……高超得多,岂但得多,简直一是在天上,一是在地下,但高超固然是可敬佩的,无奈这高超又恰恰为日本侵略者所欢迎,则这高超仍不免要从天上掉下来,掉到地上最不干净的地方去。(《鲁迅杂文集》〔上月刊行〕一二〇四页)
革命文学的旗子本为创造社等树起来的,然而支持这旗子的,扛着这旗子向前迈进的只有鲁迅先生当胜其任了。连他的曾经大战过几百回合的论敌,郭沫若先生,现在也不能不说声“鲁迅先生究竟不愧是我们的鲁迅先生”了。
他的思想的转点是经一九二七年革命失败的教训,又经创造社之战役,扬弃了他的“只信进化论的偏颇”,奠定了“史的唯物论”的根基。
我有一件事要感谢创造社的,是他们“挤”我看了几种科学底文艺论,明白了先前的文学史家们说了一大堆,还是纠缠不清的疑问。并且因此译了一本蒲力汗诺夫的《艺术论》,以救正我——还因我而及于别人——的只信进化论的偏颇。(《三闲集·序言》)
进化论不是完美的方法论,有偏颇性的,所以不能以之把握着社会运动的真髓。譬如进化论者只能认定社会是进化的,然而进化的中心以及进化到何处去的问题,非偏颇的进化论者所能解答了!因为这,凡是他在进化论时的作品只是对过去和现在的丑恶的一种战斗,社会病态的一种塑像;只是督促着我们走,没有告述我们向那里走。
例如,说到“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南腔北调集·我怎样做起小说来》)
他是专指摘社会的病态的,目的在引起疗者的注意,没有开自己的药方。他只是说:这里有个疮,那里是个瘤,指着这个人的鼻子说是阿Q,拖着“正人君子”们的大衫说尾巴在这里。……在这无情的指拨之下,所有阿猫阿狗都现了原形。然而现了原形以后应该怎样的处置?旧的阿猫阿狗就早“打之落水”了罢,而新的出现了那怎么办?他那时没有告述我们,只是督促我们向前走,走!
翁:阿呵。那么,你是从那里来的呢?
客:(略略迟疑)我不知道,从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样走。
翁:对了。那么,我可以问你到那里去么?
客:自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这地方就是前面。我单记得走了许多路,现在来到这里了,我接着就要走向那边去,前面!
……
客:料不定可能走完?……(沈思,忽然惊起,)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野草 过客》)
客到底不知道他走到什么地方去,然而他还是走下去。这是进化论者的观念。
然而社会现象复杂得很,它常常采取迂回的道路向前进,并不能恰恰的和进化论者所想象的同样,有时愈趋愈下,所谓“一代不如一代”的。“三·一八”的流血只死了几个学生,鲁迅先生就诅咒的什么似的,说是中国最黑暗的一日(见《华盖集续编》),然而这算什么?一九二七(年)的上海,广东……进化论者的鲁迅先生怎样去解释呢?进化论的信念无论如何的深,遇着这每况愈下的事体,也不能不发生怀疑的,鲁迅先生在广东所以沈闷的哑口无言的原因就在这一点了。据他自己说得的原因“是:我恐怖了,而且这种恐怖,我觉得从来没有经验过。”(《而已集·答有恒先生》)久经战场的鲁迅先生怎么还有恐怖?据他自己诊察的结果是:
一,我的一种妄想破灭了。我至今为止,时时有一种乐观,以为压迫,杀戮青年的,大概是老人,这种老人渐渐死去,中国总可比较地有生气,现在我知道不然了,杀戮青年的,似乎倒大概是青年,而且对于别个的不能再造的生命和春青,更无顾惜。
二,……我虽然说过:中国历来是排着吃人的筵宴。有吃的,有被吃的。被吃的也曾吃人,正吃的也会被吃。但我现在发见了,我自己也帮助着排筵宴。(同上)
由于事实的教训,他不再以“进化论”来观察社会了,年纪青的不一定比年纪老的好,社会上的营垒须按着“阶级”来分的。旧的社会旧的丑恶就让它们溃烂下去吧,反正担负着社会进化杠杆的不是他们而是另一群人:“只是原先是憎恶这熟识的本阶级,毫不可惜它的溃灭,后来又由于事实的教训,以为惟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却是的确的。”(《二心集 序言》)
他这种行为的确是绅士帮中的逆子贰臣,因此“御用文学家”修的《文坛贰臣传》上第一名就是鲁迅先生。其实这也毫不足怪,还是先生说得清楚:
去年偶然看见了几篇梅林格的论文,大意说,在坏下去的旧社会里,倘有人怀一点不同的意见,有一点携贰的心思,是一定要大吃其苦的。而攻击陷害得最凶的,则是这人的同阶级的人物。他们以为这是最可恶的叛逆,比异阶级的奴隶造反还可恶。所以一定要除掉他。我才知道中外古今,无不如此,真是读书可以养气;竟没有先前那样“不满于现状”了……(《二心集·序言》)
从此,鲁迅先生就是我们大众的战士了,而且他站在最前哨为大众,为民族而搏斗。
五
我们再谈谈先生的战法罢。
先生无论为“进化论”为“史的唯物论”者,而对于他所崇信的信念都非常坚定的,后来的唯物论时代,不用说他相信社会是有前途的了;就在进化论时代,虽然不能指出是怎样的前途,而他总坚信着未来总比过去的好,只要向前冲,终能战胜恶劣的势力的。他这样坚定的信念就决定了他的战法,所谓“韧”的战斗法。
韧性的战斗是什么?他曾以之传授给妇女们来夺经济权,用比喻加以解释后,接着就说:
要求经济权也一样,有人说这事情太陈腐了,就答道要经济权;说是太卑鄙了,答道就是要经济权;说是经济制度要改变了,用不着再操心,也仍然答道要经济权。(《坟·娜拉走后怎样》)
他教给左翼作家也是这一套:“对于旧社会和旧势力的斗争,必须坚决,持久不断,而且注重实力。”(《二心集·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又说“但要在文化上有成绩,则非韧不可”,因为“韧”,可为当然而为,就是不可为也得而为。譬如他认为人们都是死沈沈的昏睡在铁笼里麻木的很,“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那有什么用处?然而他终于呐喊起来了。人们的奴才性根深蒂固,有人实际为他们做事了,他们反倒大哭大叫,去向主人报功(《野草·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这还有甚么解放的希望?然而鲁迅先生一生都是演着这傻子的角色,不失望,不灰心!
《野草·这样的战士》一文中,更是韧和知其不可为而为的战法。你笑也好,哭也好,威吓也好,哀告也好,“但他举起了投枪”。你是学者也好,青年也好,道德也好,公义也好,“但他举起了投枪!”“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这回可服伏到地了罢?然而他不,他还是举起了投枪!
他的战法,不惟是韧,而且还要勇猛,真个实斗实打。“况且既是笔战,就也如别的兵战或拳斗一样,不妨伺隙乘虚,以一击致敌人的死命。如果一味鼓噪,已是‘三国志演义’式战法。至于骂一句爹娘,扬长而去,还自以为胜利,那简直是‘阿Q’式的战法了。”(《南腔北调集·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所以他反对虚张声势的恐吓和叫嚣,至于哈八狗式的躲躲闪闪叫得汪汪的更是他深恶痛绝的了。所以他不爱猫反爱虎;他讨厌哈八狗,反爱巨獒,就是这道理。上月《作家》发表的《半夏小集》有这样一段:
假使我的血和肉该喂动物,我情愿喂狮、虎、鹰、隼,却一点也不给癞皮狗们吃。
养肥了狮、虎、鹰、隼,他们在天空,岩角,大漠,丛莽是伟美的壮观,捕来放在动物园里,打死制成标本,也令人看了神旺,消去鄙吝的心。
但养胖一群癞皮狗;只会乱钻,乱叫,可多么讨厌。
总括一句:先生的战法是韧性的持久战,是勇猛的实打实战。
六
鲁迅先生——勇猛的战士死了!中华民族的大不幸,被压迫的人们的大不幸!
我们要纪念他,只能用我们的血和力!
写在这里,我的心渐渐铅沈下去,思路渐渐凝聚,凝聚一幅登在《中流》上的鲁迅先生的死像,在眼前晃来晃去;而喉头却蠕蠕在动,默默的歌着这挽歌了:
你底笔尖是枪尖,
刺透了旧中国的脸。
你底发音是晨钟,
唤醒了奴隶们的迷梦。
在民族解放的战斗里
你从不曾退却,
擎着光芒的大旗,
走在新中国的前头。
呵,导师!
呵,同志——你死了,
在艰苦的战地;
你没有死去,
你活在我们心里!
……
一九三六,十一月
(《齐光校刊》第二期)
【注释】
(1)原文如此,“塘沽协定”签订日期为1933年5月31日。——订补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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