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
今天上午,接到友人的电话,说鲁迅先生去世了,心中颇有点痛楚;二星期前,我在内山书店碰到他,人是那么瘦削。他说:“已经过了危险期,大概不要紧了。”谁知一日间冒点外感,竟以不治。他的身体不好,为日已久;我曾写信劝他到山水之处休养一些时,他的回信说:
倘能暂时居乡,本为夙愿;但他乡不熟悉,故乡又不能归去。自前数年“卢布说”流行以来,连亲友竟亦有相信者,开口借钱,少则数百,时或五千;倘暂归彼辈必以为将买肥田,建大厦,辇卢荣归矣。万一被绑票,索价必大,而又无法可赎,则将撕票也必矣,岂不冤哉。
我们可以想像在这样低气压之下,这个文坛斗士受到怎样一种压迫和误解;屡次传说他要到杭州、青岛、日本那些地方去调养身体,终于不成事实;患着很危险的肺病,得在上海尘嚣中了结他的残生;大概和“低气压”不无一点关系吧。不过我们知道鲁迅先生在最近这一周,还努力于写作和翻译;他真以毕生的精力献给中国文坛,不曾偷懒过一日呢。他有一回来信,谈到他自己的为人:“现在做人,似乎只能随时随手做点有益于人之事;倘其不能,就做些利己而不损人之事,又不能,则做些损人利己之事。只有损人而不利己的事,我是反对的,如强盗之放火是也。”他之于文坛,实实在在随时随手在做有益于人之事。他说他自己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就来呐喊几声。他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已经有点怀疑起来,而且失望颓唐得很;但为了对于热情者们的同感,他又有提笔的力量,夹杂着设法治疗旧社会病根的愿望。他的作品自小说以至杂感小品无不弥满着战斗的气氛,和新的战友同其步伐。我今天翻开抽屉,整理他写给我的信件;(长长短短约有四十多封,)其中有一封论及林语堂先生的,我不妨引来证明他的爱社会的热情,他说:
语堂是我的老朋友,我应以朋友待之;当《人间世》还未出世,《论语》已很无聊时,曾经竭了我的诚意,写一封信,劝他放弃这玩意儿。我并不主张他去革命、拼死,只劝他译些英国文学名作,以他的英文程度不但译本于今有用,在将来恐怕也有用的。他回我的信是说,这些事等他老了再说。这时我才悟到我的意见,在语堂看来是暮气,但我至今还自信是良言,要他于中国有益,要他在中国存留,并非要他消灭。他能更急进,那当然很好,但我看是决不会的,我决不出难题给别人做。不过另外也无话可说了。
他对朋友忠告着道,一以社会国家的福利为归,他之所以能成为思想界的前驱,并非偶然也。
当我在编《涛声》的时候,鲁迅先生用罗怃的笔名寄一稿给我,题目是《论赴难和逃难》,我当时并未留心“罗怃”便是他的笔名。刊出以后,忽有一个读者来问:“罗怃是不是鲁迅的笔名?笔调太相像了。”我们于是仔细研究一下,也推测是鲁迅先生的稿子。(后来见面时,他自己对我证实了。)我当时曾提出一个小问题,所谓“鲁迅的笔调”究竟是怎样一种笔调?依周作人先生的说法,这种笔调,多用“反语(Irony)”,多理性而少情热,多憎而少爱——造成了SatiricSatire(讽刺者的讽刺),换句话说,即所谓“冷嘲的笔调”,在我们的谈论中,我曾取鲁迅先生在暨南大学讲稿中的一段为例,那段话是:
社会太寂寞了,有这样的人,才觉得有趣些。人类是欢喜看看戏的,文学家自己来做戏给人家看,或是绑出去砍头,或是在最近墙脚下枪毙,都可以热闹一下子。且如上海巡捕用棒打人,大家围着去看,他们自己虽然不愿意挨打,但看见人家挨打,倒觉得颇有趣的。文学家便是用自己的皮肉在挨打的。
这便是“反语”的一个例子。(“反语”谓表示某种意见,用其正反对之语,从修辞上说来,是Paradox之一种。)说社会要有被杀被囚的文学家才觉得有趣,说文学家自己做戏给人家看是一种热闹,说看人家挨打是颇觉有趣,都是用“正反对”之语;这种话,粗看很不合理,细看恰正合乎至理,这是用反语的效果。“讽刺文学”和“政治黑暗”成正比,在言论不自由的圈子中,“反语”最用得着;鲁迅先生的笔调也可说是时代的产儿。(www.xing528.com)
鲁迅先生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自有很多人说过了。我所要添的蛇足,还是从他的来信中先节取一段来看看:
我……自己年纪大了,但也曾年青过,所以明白青年的不顾前后,激烈的热情,也了解中年的怀着同情,却又不能不有所顾虑的苦心孤诣。现在的许多论客,多说我会发脾气,事实我觉得自己倒是从来没有因为一点小事情,就成友成仇的人。我还不少几十年的老朋友,要点就在彼此略小节而取其大。
也许有人说鲁迅先生最落寞,最少合得来的朋友,最爱发脾气吵嘴;但在另一面,他正是个能“略小节而取其大”的,富于友情的人呢:我曾经读他的《朝花夕拾》,其中有一篇叙述他自己和范爱农的交谊。范爱农晚年落拓,时常说:“也许明天就收到一个电报,拆开来一看,是鲁迅来叫我的。”闻其语,可以想见这位酩酊的小酒人和鲁迅先生是怎样肝胆相照的。我想在鲁迅先生的几十年的老朋友的眼中,鲁迅先生不会看作最爱发脾气的人吧。
如今,鲁迅先生死去了,懋庸兄说他所拟编的中国文学史没有编成,是中国学术上的大损失,的确,这是大损失。鲁迅先生所做的工作已经很多,但他所要做而未做成的工作还很多很多。我依旧引他的一段来信来结束我的忆念,他说:
中国学问,待从新整理者甚多,即如历史,就须另编一部。古人告诉我们唐如何盛,明如何佳,其实唐室大有朝气,明则无赖儿郎,此种物件,都须褫其华衮,示人本相,庶青年不再乌烟瘴气,莫名其妙。其他如社会史,艺术史,赌博史,娼妓史,文祸史,……都未有人着手。然而又怎能着手?居今之世,纵使在决堤灌水,飞机掷弹范围之外。也难得数年粮食,一屋图书。我数年前,曾拟编中国字体变迁史及文学史稿各一部,先从作长编入手;但即此长编,已成难事;剪取欤?无此许多书;赴图书馆钞录欤?上海就没有图书馆;即有之,一人无此精力与时光,请书记又有欠薪之惧,所以直到现在还是空谈。
唉!以鲁迅先生之努力于文艺工作,而他竟不能有写作的余裕,从容来完成中国文学史中国字体变迁史,这究竟是谁的过错呢!我们对着鲁迅先生的遗容,该想起这个问题来吧?
十月十九日。
(《申报周刊》一卷四十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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