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 鲁 迅
白 危
一
十月八日是第二回全国木刻流动展览会的最后一天。约莫下午一点钟,在热闹的会场中挤来了一位身材短小,蓬头乱须的不太惹人注目的老头子——那便是鲁迅先生。他穿了惯常穿着的蓝长衫,料子虽然是哔叽,但已经褪色,看上去只剩了四成新,或者也许因为少洗的缘故,衫襟和袖口都染上了污迹。一顶咖啡色的呢帽,至少也用过十年以上,却还折叠得非常古怪,歪歪斜斜的戴在头上,而且戴得那么低,仿佛怕遇见了贵人。
但这不能回避熟人的视线,当他踏进会场时,就默默地给人包围住了。
“……”这是一片乱杂的笑声和问话,大约是问他近来还好不。
“不好,不好。今年九个月中,足足大病了六个月。”
“近来好了么?”L问。
“稍为好一点,不过也还时常发热,不能随便做事。”
“现在也还继续服药吗?”C问。
“服的。……害肺病真没办法,要是我年青倒还有法子想……”说到这里,一阵干咳把他的话尾卷了进去。
“先生可打过空气针?”W问。
“那没有,那没有。打的都是药针,一共打了六七针。现在可好一点。”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脸色显得有点可怕。
“先生应该休养了。”大家异口同声的说。
“呵,我是不能休养的。”他把帽子拆下,继续说道,坚决地否认这话对他有关系,“我怎么能够休养呢?像我这种人是无法休养的。”
他伸手到衣袋里抓,很久才抓出一个恰如盛瓜子的纸袋,这很引起人们好奇的视线,都集中在他那痉挛着的两手,仿佛要看从那里变出什么戏法来。我却以为他常带来是药片,所以问他要不要开水。但终于也不过看他从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到后来竟连香烟灰也弹在里面,这才惊奇起来:那红锡包的盒子那里去了呢?
“很久没有在内山书店碰过先生了。”有人插进来问。
“是的,我也差不多四个多月没有到过内山书店了。”
他又抽了两口香烟,默默的注视着展览的作品。这时不知怎么一扯,却搭上他的孩子身上去。
“已经进学校了。”他说,“听说那个学校的先生要打掌心的。”
停了不到三秒钟,又仿佛发现了什么似的,把肯定的眼光变为疑难的神色了。
“现在也还要打掌心的么?”
“是的。”L答。
“为什么要打掌心呢?”他望了我们一眼,现出奇怪的状态,“孩子是最怕这种刑罚的。”
在这语气中,他表示出对于现行教育制度的弊病非常痛惜,尤其关心儿童教育问题。
二
话匣子一经打开,就如播音机,非到适可而止的时候,便不能住口。你看他虽然大病了六个月,气色变得苍白,消瘦,但那有力的谈话,那种矍铄的精神却丝毫也没有减弱,而且说的那么多、那么快,令你连喘息的时间都不能轻意放过。只在他说了一大串之后,这才露出久病后的残痕:呼吸迫促,下颚和太阳穴的不自然的痉挛。
谈到翻印画册,他就现出稀有的快活,笑得两眼变成一条缝。嘴巴却露出一列雪白而整洁的牙齿,下巴也跳跃的更厉害。
“我总是吃亏的。”他说时非常高兴:笑得连筋肉都牵动起来,两颧凸出更高,“几乎每印一次画集,我都赔本,例如《引玉集》、《珂勒惠支版画集》、《士敏土之图》……这些,现在通通都送光了。”
一支香烟刚好抽完,第二支又接上去。
“先生可知道,珂勒惠支现在住在那里?”W问。(www.xing528.com)
“她现在已返德国。希特拉自然要抓她的,不过,大约已经订有条件:不准教书,不准出版画集,只要她安分守己的做一个贤妻良母。”
“还有那位刻士敏土插图的梅斐尔德呢?”
“呵,那恐怕早已死在希特拉的仁政之下了,”他有点惋惜,他说,“我所以要翻印珂勒惠支的版画,就因为世界上的女作家只有她最前进,最值得我们介绍。现在那画集都送完了,可惜没闲钱来再版。”
提起苏联的木刻,他说,家里虽然还收藏了不少,但苦无时间和闲钱来翻印。问他能否拿来公开展览,他总是摇着头,说道:
“这恐怕很困难。譬如在这里,×××一定要和我捣蛋的。”说到这里,嗓子提得特别高,神气也更严肃起来,“借用日本人青年会么?日本领事馆要来看,不成。那一次(注一)所以把苏联和法国的出品拉在一起,就是为了使他们看了莫名其妙。”
他大笑起来,笑声淹没了一切。
因为他说话说得太真实,太恳切,或者太露骨吧,所以每每引起听的人的各式各样的哄笑,而他自己也一样无邪气的傻笑着。
这时《中国呼声》的女记者魏璐诗走过来,她一看见鲁迅先生,就和小孩子一样,高兴的了不得,紧握着他的手,并且说了满口中国式的套话。但即刻又沉默下来,大约她觉得自己是来选画,应该赶紧收场,便又匆匆地跑开了。
谈话稍一间断,他总是出神地钉住壁上的图画,俨如天文学家观察星球变动。
“先生以为这回的作品怎样?”C问。
“自然比前进步了。但也还有许多缺点,这是因为作者阅历不深,观察力不够的缘故。这毛病应该由作者自己克服,否则,就决不会有长进。譬如描绘一个人,虽至最小的部分,简单的动作,也要仔细观察,然后才能描得像,才能成为一件艺术作品。”
当抽完了第三支香烟,他站起来,扭了扭呢帽,随便的戴在头上。
“看下去吧。”他跨开了稳健的步子,走近墙壁面前去了。
三
“这是谁的呢?”他指着李桦的八十八幅的连环画,《黎明》。
“是李桦的。”S答。
“真是洋洋大观!”他叹了口气。
“先生觉得怎样?”C问。
“我以为连环画是无须乎这么多的。”他袖着两手环顾了四周,这时包围着他的人更多,大家张着嘴巴往前慢慢挤,希望看见他一条胡须或者听听他的声音。但他生得那么矮小,围在他身边的每一个又都比他高,所以站在后边的就只好伸长了脖子。
“连环画最好二三十幅,短小精悍往往比长篇大著有力。作者应该注意到读者,并非多产就是杰作。多产的结果往往倒是滥产,徒然耗费精力。作家应该宝贵自己的精力和时间……。
“刻人物要刻得像中国人。不必过于夸张。艺术是须要夸张的,但夸张透了,反变成空虚。……
“刻木刻最要紧的是素描的基础,作者必须每天练习素描才有进步,而且观察要准确,取材要调和。农民是纯厚的,不必把他们涂得满脸血污,矫揉造作。
“真是奇怪得很。怎么他(指李桦)刻的人物通通都是额门那么低的?难道广东人的额门都是那么低的么?”
他抬起头来望了望我们,又大笑起来。
这时又来了两位洋记者,为首的一位蓄着一撮扫帚须,他和鲁迅先生打过招呼之后,主要的任务就是介绍他的太太给人家。
“Mywife.”他说的非常温和。
“唔……”鲁迅先生简单的唔了一声,跑开了。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日记
(注一)系指一九三三年冬在靶子路日本人青年会举行的法俄书籍插图展览会。
(《生活星期刊》一卷二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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