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相晤
子 冈
谁相信,鲁迅先生是死了!
天是这么凉,人像是挨到了冷鞭,背上滚过了冰链,不是痛,这是阴冷。凝住在一个念头上:是在梦里么?阴冷把思绪冻住了。
而且是多少年青人挨受了这冷鞭啊!——为了一个在心头上是温暖的陌生人,五十六岁的老头儿,是的,一个老头儿和大群的年青人结下了深的友谊,千万股的细流在向一个焦点凝聚,“老”没有在这中间划上一道沟梁。
也许是不用眼泪来哀悼这诀别,而是在冷鞭中停住了一刻呼吸,抓回理智和记忆:这是真实的呵!
不是么,在灵堂的正中,正横卧着那安息了的到死还没有老的青年——他的心是那么年青,坚强和向上。引路的工作中断,他放下手灯,向青年人悄悄地溜走了,留下一片黑暗和荆棘。是那么突兀,让他咽下了多少叮咛。
在角隅里,多少生前熟识和陌生的脸子遏不住激情,在偷偷地掩住了自己的脸,是怕这死的寂静么?却又不能自已地抬起红的眼圈再望一望那花丛中的垂下了眼睑的面庞。
多少个青年,姑娘和孩子在叹息:
“还是那么年青啊,没有银白的髭须!”
“他不说话,连一个初识的招呼也没有打,头一次也是末次的相晤啊!”
“……”
多少个孩子深深地弯下腰,向这位“老祖父”行礼,他们也许读过“老祖父”译给他们的童话,写给他们的故事,在先生的领导下来致最后的敬礼,小心灵中总会致他们真诚的感谢的。也许他们相差着半个世纪,幼小使他们对这位“老祖父”少一点理解,但,对于他译著的书,会多一层亲切的罢。
不愿马上离去的人们守在灵堂外屋,是焦灼,是犹疑,是轻烟一样的难吹散的恋栈。想听一听他的声音,即使是一声问好或呵叱;想看一看他的微笑——一分钟的微笑也是好的。
然而他是死静的,胸脯一动也不动,没有一下呛咳。(www.xing528.com)
花圈花篮不断地在增加,谨慎地提在年轻人手里,安置在他的头畔身边,轻悄得像是怕吵醒了他,轻声祝福:好好地安息啊,多少只献花圈的手在颤抖。
多少人在这天对“死”起了憎恨,因为它能抢夺掉一些人们所珍惜的生命,“死”是那么心狠,那么不容情,卷走了这在人海中偶见的浪花——美丽,强大,有着巨人一样的雄魄。再也找不到这浪花,它沉落在茫茫大海里,不是消灭,是分化,溶解在新的千万个浪花里。
更广大的浪花在生长,用着新生的力量冲激,都是那么坚固,那么倔强。
热情的姑娘们要哭出声来,把头朝向着墙壁,猛又忆起门口“肃静”那两个大字,把奔放的激情化成了庄严的悲哀——沉默罢,沉默是会在叶上升华成力量。
横在前面的是长长的路,“活”的人要在这里面呼吸,走路,作事;“活”的人将挺着坚毅的脸子去迎那对面袭来的暴风雨,踢开那一阵晦暗。
大家是相信那位“不老的伙伴”在继续着呼吸,这停顿只是安息,他在偷掩着眼睛默默送着“活”人的步伍,他在支着耳朵谛听“活”人和黑暗的争斗,他微笑地向后一代挥手。
“他只是在舒松一下累疲了的筋骨,他告一个长假,不许他休息吗?”一个声音在人们耳朵里这样响着。
“他的孩子呢?”有人在哪一个角隅里找到了那七岁的男孩,在他脸上留着父亲的影子,天真的孩子跳跃在母亲和亲友身边,还不忘了他的书,他的画册,他应该感谢他那七年所得到的教养。
“妈!爸爸……”孩子不知想到了什么要找父亲,小眸子一转,蓦地改了过来:“三爹呢?黄先生呢?”他知道爸爸不会再来说话了,仿佛发觉了空气的紧张,把小喉咙也压低下来。
“死”不会在孩子心头划上太清楚的轮廓,对这古怪的东西只有陌生和惊讶。
谁相信,“他”是死了!却人人挨到了冷鞭。
前面是长长的路,用千万只手再擎起那放下了的火把吧。
一〇,二一。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