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痛棱磨」——契诃夫晚年痛苦与悲哀

心　　痛

棱　磨

沉重的悲哀，是会引致突然的剧烈的心痛的。但一个健全的人，怕轻易绝不致于陷入于这种情况。我们通常听人说为什么心痛，有些仅只是装点门面的辞藻。这自然不过只是推测，假定一个人同别一个人该有同样感受是不容许的，假定两个人是同等健全，也不容易正确。就个人说，自己颇觉连向这层上推测也许是不应该的，但颇信有这样推测却也绝非恶意，这仅对于健全的人的一种欣慕。为了牵缠了几年的循环器病，自己的心痛，常常是一触即发，看见医院中病状的模型会心痛，听见救护车的喇叭声会心痛，这样无价值的心痛，便是因悲哀而引起时，自然也不是表示悲哀的深切。用心痛表示悲哀，只有健全的人有那权利了。

衰弱者的悲痛固然是毫无价值的，但它却会无赖地延续下去。近来心上老印着“呼吸剧促，不能安眠，心脏麻疲，溘然长逝”等字句，这些是从一代文豪的逝世消息中读到的。对于他，我说不上说什么纪念的话，自己的无价值的悲痛，自然更无可说。他尽有许多必须记忆的遗留，而他的临终时的一些病象，是无须人去记忆的。牢印在我心中的那些字，就除了对于自己，毫无一些意义。就是对于自己的意义，也不能把捉一个实在。以为是。“既悲逝者，行自念也”吗？自己实在还不至于如此颓唐。因为并未颓唐，然觉得那样英雄地挣扎到最后的精神，还给我以一种鼓励的意味吗？则被病压得抑郁的心情，却已无须掩饰，自己知道并没有把呻吟发挥成另一种叫唤的能力。纵然我愿勉强去努力，焉知不还带着呻吟的意味。老实，我甚至于从别人的健全的文字里，看出痛苦的意味。自然，伟大的作家的东西，许多都是用极痛苦的心写成的。但我奇怪地会以为那许是作者真就带着病。难道这就是我记住逝者病象的意义吗？

读契诃夫的晚年著作，每使人眼前浮起他那被病缠磨住的身样。看别人写的关于契诃夫的晚年生活记载，他在日常生活中还竭力显示出安静，愉快，但在他自己的著作中，却不能不自然地流露出痛苦的心情。这也许不一定是无意的，因为他本来对于忧郁性也不掩饰。和他患着同样的病的高尔基，完全是不带悲观色彩的了，而在他的著作里，也不能说没有由病形成的因素。他的著作中有许多地方，我们不能不带着急促的呼吸读下去，恐怕作者也就是在急促的呼吸中写成的。苦痛的化装我们本无须去窥识。去窥识也许是对作者的侮犯，但由于病的心理，不由不看成这样，也是没有办法。说这是不健全的想法也可以，说这是荒谬的想法也可以，这是无须推却的责备。除非逝者对这种心情或能加一点悯念，便在他生前，也是不容许的。(www.xing528.com)

不久前某作家曾有一篇文字申述他一篇小说中的肺病患者的主人翁的心理，这与那作家自己也许无关，但在那作家的各种作品中，同样性格的主人翁，却屡屡出现，也多少可认是在反映着自己，或反映着某一个真实的人。那主人翁就具有拼命工作，容易愤怒，蔑视愚蠢的等等性格，于是他的死亡乃成为自觉的必然的死亡。这一典型的人物，读者是并不完全同情他的，且可以说有些人简直很不同情。然如果作者的意见是容许推测的，则这类人物，正是作者用劝诱人去同情他们的笔墨写出的。读者的情绪不与相应，就是因为病这一因素被忽视，因之作者要来特别提出。然经作者特别提出后，无病的读者，怕还不能起什么改变。病这一因素，太过被人认为是心的，可改变的，而忘记它是物的，无可抵抗的了。至于带有相类的病的读者，作者就不提出那病，也自会感到，并也担心作者是以同样的病的心情写出呢。这样就不但自己会心痛，且为作者心痛，为这类型的人物心痛。这心痛可以说毫无价值，但怕总有我所解释不出的理由。

我不确知道肺病能连带牵起怎样程度的心脏变态，是不是有些患者只有到最后才起心脏变态，用心病者的心理，去窥识肺病者的心理，固怕未必就能适合。但只要不是痛苦完全不同，则所推测的许不致全是误解。而那不须要的记忆，也就自有其成为记忆的原因吧。

（《申报·文艺专刊》第五十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