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的伟大
易 贝
“我好像一只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血。”（注一）
于今，我是更觉得牛的伟大了。在未晓的寒天，踏着霜冷的土地，拖着重重的铁犁，吁吁喘息，静静地把坚顽的瘠土翻起，帮助种子生长的，是牛；而一生来啃着干枯的草茎，拿出无价的力气与滋养的乳和血来，一直到死的，也是牛。然而更加使我们觉得悲壮的，却是：即使是吁吁喘息，也还是真诚地默然挤出力气与乳血来，在我们这只听见大叫“鞠躬尽瘁”骗人的世界里，我们真难以想像牛的崇高了。
然而这人间，“一方面是庄严的工作，另一方面却是荒淫与无耻”（注二）——之外，还能说些什么呢？遗憾的是：即使那些万千狗群的恣意狺狺，也一点无法掩没牛底崇高与伟大。使我们依旧确信：“无论在那里，在琐微的自我享乐中，都有想慰抚人类的人；无论在任何时代的任何国家里，都有对丑恶可憎的现实发出反抗的呼声的叛逆者存在着。……这些叛逆者们，结果总是指示人们以应走的路，将人们推送到那条路上去……是打破那或则使人与旧社会所造成的现实的丑恶相妥协，或则使人沈溺于逸乐的那种说教者底工作的。”（注三）
在我们底时代，在我们底国家中，我们是有了鲁迅先生。他默默地与人间的卑污苦斗了一生——是的，应当说这“默默的”伟大将永远闪烁在我们中间。他没有叹息过一声疲劳，“他不知道休息”，而当他死后，仅仅从他最亲切的人底口中传出这一缕悲壮的声音。想着这，我们是忍不住流下悲惨的感激的眼泪了。是的，鲁迅先生应当说是一条伟大的牛，他底辛苦是与牛相像的；也曾不断地拖着重累的铁犁，在未晓的寒天中踏着冰冻的长路来了，耕垦了瘠土，帮助了地上的可爱的种子生长。“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血。”然而他也和牛不同：他底乳血绝不曾滋养刽子手身上的横肉——反之，却毒杀了他们。他底无价而辛酸的乳血，是滋养了未来的新的一代的。
而今，这条“伟大的人类底伟大的牛”是永远地离开我们而去了。留在我们心上的，是一片沈痛的除不去的黑影。一想起那伟大的悲壮的声音，我真忍不住痛哭了。然而那藏在角落里的另一些卑污的欣幸的窃笑，我们是忘不掉的。我们在伟大的“牛”的诏示下，能用眼泪来回答旧世界的嗤嗤窃笑的吗？
不——可是我们不要再说什么了。在苍昏未晓的寒天下，人间依然留着千里的瘠土，在这时候，鲁迅先生底死，在他，在我们，都只是充满了说不尽的悲怆与遗憾。(www.xing528.com)
然而，我们允许自己：我们是永远记得那条伟大的“牛”的——
“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血。”
（注一）鲁迅夫人许广平先生底哀词中述鲁迅底话。
（注二）见Ⅰ.爱仑堡：《最后的拜占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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