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鲁迅！
默 影
有人比为中国高尔基的鲁迅，竟于日前病死在上海滩上。我相信这消息传出，有的人会高兴，有的人会痛哭，被他生时骂的不能抬头的文艺界的朋友们，不消说要弹冠相庆，就是与他同道而地位不如他的先生们也要感到从此可伸腰了。
我读他最早一篇文章是《新青年》所披露的《狂人日记》，那时还不知道他为何如人，只感到一种酸辣冷酷的味，非具有一副极冷静的头脑，极锐尖的眼光，不能达到这种高点，继后又读到他的《阿Q正传》，才渐明白到他所抓着的东西。
从《语丝》上见他与创造社的郭、郁对垒，《晨报》及《京报》的副刊见他大骂陈源、章士钊等，知是一位长于寻章摘句的骂人技巧（有人说他有绍兴师爷的习染，这话也有些像）和不能容物的褊狭心境与不能平气的个性。
他虽是一位高年老头，思想是时时进步的，纵然不能行动，十余年来，（自《语丝》与文学研究会的合作以后至于现在，）颇能埋头苦干，不怕穷，不怕病，并且不怕触忌讳，他见着的，抓住的东西，始终不因环境压抑而改变其初衷，并且死而无悔，至死都不求人谅解，饶恕，这种伟大的精神，真值得人景仰，崇拜，推尊为中国的高尔基，他当之，可说是毫无愧色。
他的一生，可说是愈变愈坏，路子愈走愈窄，如果能以学的医术问世，何尝不可以弄几个钱，如果能捧捧他的老同学老虎部长，何尝不可以老在教育部作官。就退一步说，如果能够像他的乃弟知堂老人，谈谈趣味文学，或苦茶苦酒之余翻印几册晚明小品，也可以在北平大学作教授，但是他不，偏要至死不肯牺牲他所抓住的东西，弄得书不能教官不能作，写文章要受限制，连行动都不自如，为的甚么？世人自有评价。(www.xing528.com)
昨天他死了，但在未死以前，他曾经写了一篇文章交给《中流》半月刊发表，声明他倔强到底，不希望敌人宽恕，虽然充分的表示他不能平气的个性，但其中不知含了几多怨愤？他见着朋友太少了，能真了解他的人举世没有几个，现在与他比较接近的，除由他扶植起来几人而外，一个便是十年前的敌人易坎人先生，另一个就是以写“飘流三部曲”才改变作风的文学研究会会员，这两人都各有野心，并不纯以文艺路线相同而结合的，大家以造成联合战线的口号来拉拢的。所以使他愈干愈觉前途茫然，兼外面又有许多敌人环攻，内外交逼，使这火性最大的老头，愈是平不下气来，这是致死的根本原因。
中国的高尔基死了！文艺战线可以联合了吗？就看今后的易坎人怎样应战？不过被他生前压着的人们，彼此可以大抬其头，耀武扬威，吐吐生平怨气，驰骋于中国文坛的新角不久便可登场了，我想。
今年真是文艺界的不幸，既失掉了高尔基，又死去了鲁迅！我们真受不起这种损失。
一九三六，一〇，十九南京
（1936年10月20日《金陵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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