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 鲁 迅
毛 雅
鲁迅死了,这消息传到我的耳鼓里像一声雷响,虽然告诉我的却只轻轻的,当我正在读他的《半夏小集》。
但这消息并不使我怎样惊愕或怀疑,因为我是时刻都在关心他的死,环着他的周围有许许多多敌人,我想迟早总有一颗炸弹炸碎他的脑袋,而况自从去年在《文学》里读他的《病后杂谈》,知道他是老病了。今年他大病后,写了一篇《死》,满口说着死话,根据那医生的诊断,我晓得他的死期是不在远的。
这感觉在中国,甚至在世界,有两种人是感觉得到的,一种是爱他的,还有一种是恨他的。爱他的唯恐他之将死,时时在念;恨他的唯恐他之不速死,时时在肚里暗笑着,想:“这老头儿也会死啦,让他多活一些时,省得咱们费心。”所以鲁迅能够在这恐怖的氛围中平平静静的躺在床上死去了。
躺在床上,炸得粉碎,和沈尸灭迹,死究是一样的,偿了仇人的心愿了。他们露出吃人的牙齿狂笑可不管,但我们爱他的人,说什么今后要勇往直前继先生的志向奋斗到底,且按下慢表,当然目前要先来一个表示哀悼的纪念,于是乎当我得到他的噩耗就准备去吊他。
单说吊,在我并不无困难了,体力是自己的,跑可跑得动,但时间是别人的,无故不准告假,是行文明令,违固然敢,“另候任用”,马上就要一家人饿肚,于是想唯有吃过中饭去。碰巧昨天吃饭时间迟,路远怕赶不及来回,只好罢论,心里很难过,像是丢掉什么似的,今天看报知道仍有大半天瞻仰遗容的机会,于是决断尽量想出法子,悄悄的跑去了。
说悄悄的,自然其中有道理。在同事们面前只要说看鲁迅的书,就有人说你是“大逆不道”的,更别说吊鲁迅,不被嫌疑是恐怖分子,至少也是思想不上轨道的。
怀着一颗虔敬的心,跑到我们文坛的导师灵前,我见到什么呢,感想什么呢?僵硬的尸体,想像出里面有刚直的性格。瘦黄的手,想像到曾发过尖利的锋芒。浓黑的头发,浓黑的眉毛,浓黑的胡子,仍然充分地表现出不屈不挠的精神。对他我并不想流泪,我只觉得自己的中庸,畏怯,屈服卑鄙的羞耻。(www.xing528.com)
盖棺论定,鲁迅算已盖棺了,但论能定吗?不,在目前崇拜他的仍然崇拜,咒诅他的仍然诅咒,有人批评他是东方的高尔基,或是中国的萧伯纳,究竟中国人是中国人,用不着比,各有各的特殊骨骼,在这动摇时代,文人不尚气节,而独鲁迅能勇往直前,一贯主张,真是难能可贵,不论他的主张是怎么样,然而鲁迅是站在时代前头,时代自有一天到临,让历史来证明吧。
末了,我录他的遗嘱一节:“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这就是他的不屈不挠的精神,也是气节。
他还说:“……假使我的血肉该喂动物,我情愿喂狮虎鹰隼,却一点也不给癞皮狗们吃。”
“养肥了狮虎鹰隼,它们在天空,岩角,大漠,丛莽里是伟美的壮观,捕来放在动物园里,打死制标本,也令人看了神旺,消去鄙吝的心。”
“但养胖一群癞皮狗,只会乱钻乱叫,可多末讨厌!”
这足以表现出鲁迅精神不死!
廿五年十月廿一晚
(1936年10月24日《时代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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