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凡百三十篇(按:指《史记》)。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以著此书……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摘自司马迁《报任安书》
降到下级机关去做工作,或者调到别的地方去做工作,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一个人为什么只能上升不能下降呢?为什么只能做这个地方的工作而不能调到别个地方去呢?我认为这种下降和调动,不论正确与否,都是有益处的,可以锻炼革命意志,可以调查和研究许多新鲜情况,增加有益的知识。我自己就有这一方面的经验,得到很大的益处。不信,你们不妨试试看。司马迁说过:“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这几句话当中,所谓文王演周易,孔子作春秋,究竟有无其事,近人已有怀疑,我们可以不去理它,让专门家去解决吧,但是司马迁是相信有其事的。文王拘,仲尼厄,则确有其事。司马迁讲的这些事情,除左丘失明一例以外,都是指当时上级领导者对他们作了错误处理的。我们过去也错误地处理过一些干部,对这些人不论是全部处理错了的,或者是部分处理错了的,都应当按照具体情况,加以甄别和平反。但是,一般地说,这种错误处理,让他们下降,或者调动工作,对他们的革命意志总是一种锻炼,而且可以从人民群众中吸取许多新知识。我在这里申明,我不是提倡对干部,对同志,对任何人,可以不分青红皂白,作出错误处理,像古代人拘文王,厄孔子,放逐屈原,去掉孙膑的膝盖骨那样。我不是提倡这样做,而是反对这样做的。我是说,人类社会的各个历史阶段,总是有这样处理错误的事实。在阶级社会,这样的事实多得很。在社会主义社会,也在所难免。不论在正确路线领导的时期,还是在错误路线领导的时期,都在所难免。不过有一个区别。在正确路线领导的时期,一经发现有错误处理的,就能甄别、平反,向他们赔礼道歉,使他们心情舒畅,重新抬起头来。
——摘自毛泽东1962年1月30日在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见《毛泽东著作选读》下册第816817页)
[解析]
《报任安书》是司马迁写给朋友任安的一封信。任安,字少卿,西汉荥阳人。经大将军卫青推荐,做到益州刺史、北军使者护军等职。因接受戾太子刘据的命令,起兵讨汉武帝信任的江充,失败后被判死刑。任安在狱中时致信司马迁,希望他尽“推贤进士”的责任,出面援救自己。司马迁曾因为替败降匈奴的李陵说话,遭受了残酷的宫刑,对任安的要求十分为难,久未答复。在任安就要被处决时,便写了这封信。信中,司马迁述说了自己蒙受的奇耻大辱,倾吐了郁积内心的痛苦和愤懑;同时引用了许多命运坎坷而德才杰出的历史人物在逆境中多有创说的事迹以自励,决心忍辱负重,完成自己的《史记》创作。该文见《汉书·司马迁传》,《昭明文选》也收入。(www.xing528.com)
司马迁在这封信中一连举了七件事情。“文王拘而演《周易》”,说的是周文王姬昌(本是纣王时的西伯侯)曾被商纣王囚禁于羑里,他在羑里狱中将八卦重叠组合起来,变成六十四卦,这就是“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说的是孔子一生游说无所立足,穷困中回到鲁国,修删鲁国史书《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说的是屈原被楚怀王贬斥后后,流放到汉北、江南,途中写了传世名作《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相传鲁国史官左丘明写《国语》时,已经双目失明。“孙子膑脚,兵法修列”,说的是孙子因受过膑刑(剜去膝盖骨),在齐魏之战中,与田忌用“围魏救赵”之计,在马陵道大败魏军,由此天下显名,所著《孙膑兵法》传世。“不韦迁蜀,世传《吕览》”,说的是秦国丞相吕不韦的故事,他曾广招门客,作有《吕氏春秋》一书,其中有“八览”,故又称《吕览》。史载秦王政亲政后,下令罢免吕不韦的丞相之职,并将其迁徙到蜀郡。“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说的是韩非到秦国后,遭陷害下狱,又被毒酒所害,身后留有《韩非子》一书,《说难》、《孤愤》是其中的两篇。
毛泽东很早就读过这篇文章。他1944年写的那篇著名的《为人民服务》中说:“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里引的,便是《报任安书》中的话。
毛泽东在1962年1月30日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中,再次引用这篇文章,做了颇有新意的发挥。司马迁举周文王、孔子、屈原、左丘明、孙膑、吕不韦、韩非等遭受种种磨难,创造了不朽的传世之作,是用来说明自己遭受了宫刑这奇耻大辱后,仍隐忍苟活的原因,便是为了写《史记》。在毛泽东看来,司马迁所说的这些人,“都是指当时上级领导者对他们作了错误处理的”。这样,受到“错误处理”的人,就有一个怎样对待随之而来的磨难,如下降或调动工作。毛泽东认为,只要正确对待,不消极沉沦,这种逆境,恰恰可以锻炼意志,汲取许多新知识,所以“有很大益处”,还说自己就有这方面的“经验”,这大概是指他在中央苏区时屡遭打击的那段经历。当然,正像毛泽东自己说的那样,他并不是提倡“不分青红皂白”对任何人“作错误处理”,而是认为,受到错误处理的事是“在所难免”的。
毛泽东说这番话,除了表明他乐于在逆境中进取的个性特征外,也有其具体的针对性。50年代后期,反右、大跃进、庐山会议等,确实是“错误处理”了不少人。1962年1月召开的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毛泽东曾称之为“出气会”,也是意在纠正中央的一些错误做法。
1958年10月15日,毛泽东在天津视察时的一次谈话中说:司马迁的《史记》、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都不是因为稿费、版税才写的,《红楼梦》、《水浒传》也不是因为稿费才写,这些人是因为有一肚子火才写的,还有《诗经》等。这段话,同《报任安书》里列举遭受磨难的人,因为“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才有所创造,思路是一致的。
到晚年,毛泽东再次谈到自己的这个观点。1975年,病中的毛泽东同护士孟锦云谈论司马光主持编纂的《资治通鉴》时说,司马光可说是有毅力,有决心噢。他在48岁到60多岁的黄金时代,完成了这项大工程。当然,这段时间,他政治上不得志,被贬斥,这也是他能完成这部书编写的原因呢。又说:中国有两部大书,一曰《史记》,一曰《资治通鉴》,都是有才气的人在政治上不得志的境遇中编写的。看来,人受点打击,遇点困难,未尝不是好事。当然,这是指那些有才气,又有志向的人说的。没有这两条,打击一来,不是消沉,便是胡来,甚至去自杀,那便是另当别论。司马光晚年,还做了三个月的宰相,在这之后,过了一年左右的时间,便死了。死之后,他还接着倒霉,真是人事无常啊。
“悲愤出诗人”。历史上的不少传世佳作均为有才干者处于逆境发愤而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艰辛之厄,也就没有这些佳作。但是人们又不能因此而有意为人才“创造”这种条件,因为这又意味着当时政治的黑暗与不平。这在政治家眼中,看来真是难以两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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