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主义初起时,大都是一种救时的具体主张。后来这种主张传播出去,传播的人要图简便,使用一两个字来代表这种具体的主张,所以叫他做“某某主义”。主张成了主义,便由具体的计划,变成一个抽象的名词。“主义”的弱点和危险就在这里。因为世间没有一个抽象名词能把某人某派的具体主张都包括在里面。
我因为深觉得高谈主义的危险,所以我现在奉劝现在新舆论界的同志道:“请你们多提出一些问题,少谈一些纸上的主义。”更进一步说:“请你们多多研究这个问题如何解决,那个问题如何解决,不要高谈这种主义如何新奇,那种主义如何奥妙。”
现在中国应该赶紧解决的问题真多得很。从人力车夫的生计问题到大总统的权限问题,从卖淫问题到卖官卖国问题,从解散安福部问题到加入国际联盟问题,从女子解放问题到男子解放问题……哪一个不是火烧眉毛的紧急问题?
“主义”的大危险,就是能使人心满意足,自以为寻着了包医百病的“根本解决”,从此用不着费心力去研究这个那个具体问题的解决法了。
——摘自胡适1919年7月20日《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
第一条凡事或理之为现代人生所心需,或不必需,而均尚未得适当之解决,致影响于现代人生之进步者,成为问题。同人今设一会,注重解决如斯之问题,先从研究入手,定名问题研究会。
第二条下列各种问题及其他认为有研究价值续行加入之问题,为本会研究之问题……
第三条问题之研究,须以学理为根据。因此在各种问题研究之先,须为各种主义之研究。下列各种主义,为特须注重研究之主义——……
——摘自毛泽东1919年9月1日《问题研究会章程》(见《毛泽东早期文稿》第2版,第396——401页)
我觉得求学实在没有“必要在什么地方”的理,“出洋”两字,在好些人只是一种“迷”。中国出过洋的总不下几万乃至几十万,好的实在很少。多数呢?仍旧是“糊涂”,仍旧是“莫名其妙”,这便是一个具体的证据。我曾以此问过胡适之和黎邵西两位,他们都以我的竟[意]见为然,胡适之并且作过一篇《非留学篇》。
因此我想暂不出国去,暂时在国内研究各种学问的纲要。
——摘自毛泽东1920年3月14日致周世钊信(见《毛泽东早期文稿》第2版,第474页)(www.xing528.com)
[解析]
在毛泽东1936年同斯诺的谈话中,说到他青年时代读《新青年》杂志时,有这样一句话:“我非常钦佩胡适和陈独秀的文章”。在这里,他把胡适与陈独秀并列,作为自己当时的“楷模”。
毛泽东自然首先是在《新青年》杂志上读到胡适的一些文章并对他有所了解的。1918年10月至1919年3月,毛泽东在北京大学期间,参加过哲学、新闻研究会,旁听过胡适的课堂讲授。胡适作为新派人物的代表,是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之一,在社会上颇负盛誉,威望很高。他学贯中西,以新的观念、新的思想、新的方法进行教育改革的尝试,深得广大学生的欢迎与拥护。蔡元培曾称誉他是“旧学邃密”、“新知深沉”的一个人。当时毛泽东也仰慕胡适。肖三在《1918年毛主席在北京和天津》一文中说:“当时文化界名人荟萃在北京,毛主席仰慕他们。杨(怀中)先生为了满足我们的求知欲,介绍我们去拜访过其中几个人,记得我随同去访问过的有蔡元培、胡适、陶孟和。”这就使毛泽东和胡适的联系更紧密了。
毛泽东对胡适的文章也认真研读,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给了他深刻的印象。胡适提出,作文“须言之有物”、“不作无病之呻吟”、“务去烂调套语”、“不避俗字俗语”等,25年后毛泽东在著名的《反对党八股》的讲演中再次予以强调。毛泽东曾就哲学上的一些问题请教过胡适。关于中西学术的关系问题,实验主义哲学的问题等,他都曾得到胡适的当面指点。他还听过胡适讲演墨子哲学、实验主义哲学等。胡适在北大所作“实验主义”的讲演,是他系统介绍实验主义,在学术界影响最大的一次讲演。毛泽东也受到实验主义很大影响,他把实验主义认作对抗思想强权的新思潮。他指出,对于封建专制主义思想的反动,“见于思想方面,为实验主义”。(1919年7月4日《湘江评论<创刊宣言>》)
陈独秀和胡适当时还办了一个很有名的杂志,叫《每周评论》。这个杂志对毛泽东的影响也是够大的。他办《湘江评论》,无论刊名和倾向,形式和内容,都可以明显看出《每周评论》的影响。胡适也是这样看的,他甚至把新创刊的《湘江评论》称作《每周评论》的“小兄弟”。胡适在《每周评论》第36号(1919年8月24日出版)上发表的《介绍新出版物》一文中说:“现在新出版的周报和小日报,数目很不少了。北自北京,南至广州,东从上海、苏州;西至四川,几乎没有一个城市没有这类新派的报纸……现在我们特别介绍我们新添的两个小兄弟,一个是长沙的《湘江评论》,一个是成都的《星期日》。”在这篇文章里,胡适特别赞赏毛泽东的《民众的大联合》一文。他说:“《湘江评论》第二、三、四期的《民众的大联合》一篇大文章,眼光很远大;议论也很痛快,确是现今的重要文字。”在毛泽东这篇文章中,还包含着易卜生的妇女解放论的观点,这和胡适所宣传的主张是一致的。可见,在“五四”运动时,他们是志同道合地向旧势力进攻的。
1919年7月,胡适在《每周评论》第31号上发表《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一文。以为空谈好听的“主义”是极容易的事,是阿猫阿狗都能做的事,是鹦鹉和留声机器都能做的事。空谈外来进口的“主义”是没有什么用处的。胡适甚至以为偏向纸上的“主义”,是很危险的。这种口头禅很容易被无耻政客利用来做种种害人的事。这“外来进口的主义”指的是什么?他没有明说。他只是表示反对谈“根本解决”社会问题的主义,而主张去研究诸如人力车夫的生计问题、女子解放问题等等。但是人们都知道,胡适反对的是主张“根本解决”的马克思主义。这一点,胡适自己后来也是承认的,晚年他在台湾出的《胡适口述自传》中说:这“问题与主义之争”,是“我和马克思主义者冲突的第一回合”。
目前,虽没有直接文字材料说明毛泽东读过这篇文章,但从他的其他文字可看出,他不仅读过,而且胡适的这篇文章引起了毛泽东极大的兴趣。作为响应,他甚至想组织一个“问题研究会”。这个设想虽然后来并未实现,但从他所拟定的《问题研究会章程》(以下简称《章程》)中,可以看出他的态度来。这《章程》曾经印发,在北京大学念书的朋友邓中夏将它刊在《北京大学日刊刊》第467号(1919年10月23日)上。《章程》共分十二条,第一条说宗旨:“凡事或理之为现代人生所必需,或不必需,而均尚未得适当之解决,致影响于现代人生之进步者,成为问题。同人今设一会,注重解决如斯之问题,先从研究入手,定名问题研究会。”第二条列举了一批有待研究的问题,大项目列了71题。例如:(一)教育问题;(二)女子问题;(三)国语问题(白话文问题)之类。涉及政治、经济、社会、历史、国际、技术等许多方面。问题大可以大到“国家制度改良及国家制度应否废弃问题”(第八题)、“民族自决问题”(第十一题)、“经济自由问题”(第十二题)、“社会主义能否实施问题”(第十八题);问题具体可以具体到“飞渡天山问题”(第三十五题)、“白令、英吉利、直布罗陀三峡凿隧通车问题”、“日本粮食问题”(第三十九题)。在这大大小小71个题目中,有8个题目又包含若干个小题目,共计81个。如教育问题中列举了17个小问题(如教育普及问题、废止考试问题、杜威教育说如何实施问题,等等),这第17小题是很有意思的,杜威这位提倡实用主义的哲学家,是胡适心目中的一尊偶像,胡适的“多研究些问题”的主张,正是来源于杜威的实用主义和那一点一滴的改良主义。当时胡适请杜威来中国讲学,为时两年又两个月。1920年10月26日,杜威在长沙讲演,毛泽东曾应湖南《大公报》之约担任记录。只说这《章程》中,毛泽东说的是“如何实施”杜威的教育说,就清楚不过地表明他当时认同杜威和胡适的意见。
除了杜威教育说外,我们还可以从《章程》中看到毛泽东赞成胡适主张的例证。例如,胡适的这篇文章中提到了“大总统权限问题”,《章程》第二条所列问题中之(58),就是这个问题。此外,胡适文章说的“女子解放问题”,在章程中“女子问题”中分列为17个小题目,诸如(1)女子参政问题、(2)女子教育问题、(3)女子职业问题、(5)贞操问题、(13)放足问题、(15)公共蒙养院设置问题、(17)避孕问题,等等。这就比胡适文章分得更细也想得更细了。胡适文章提到了“加入国际联盟问题”,《章程》也有(15)国际联盟问题,以及有关的(24)印度自治问题、(25)爱尔兰独立问题、(26)土耳其分裂问题、(27)埃及骚乱问题、(28)处置德皇问题、(42)山东问题、(48)铁路统一问题(撤销势力范围问题)、(52)退回庚子赔款问题,等等。这也是把胡适提出的问题更全面更具体化了。
胡适的文章发表之后,李大钊发表了一篇《再论问题与主义》,表示了不同的意见。李大钊的这一篇刊在1919年8月17日出版的《每周评论》第35号。毛泽东的《问题研究会章程》是9月1日写的。从时间上来说,毛泽东在草拟这《章程》时,有可能已经看到李文,也有可能还没有来得及看到李文。从《章程》内容看,大体上都是胡适的意见。李文中说,“我觉得‘问题’与‘主义’,有不能十分分离的关系。”《章程》第三条说:“问题之研究,须以学理为根据。因此在各种问题研究之先,须为各种主义之研究。”这看起来是反映了李大钊的意见,但《章程》这一条中说的,“下列各种主义,为特须注重研究之主义”,所列举的各种主义是:“(1)哲学上之主义;(2)伦理上之主义;(3)教育上之主义;(4)宗教上之主义;(5)文学上之主义;(6)美术上之主义;(7)政治上之主义;(8)经济上之主义;(9)法律上之主义;(10)科学上之规律。”这里列出的各种主义,实际上是那许多大大小小问题按学科的归类和概括,同李大钊心目中的有特定政治含义的主义即马克思主义或布尔什维克主义,是不同的。但毛泽东直言“主义”,也表明他不是在胡适文章后面亦步亦趋。
1919年12月,为了驱逐湖南督军张敬尧,毛泽东率湖南各界驱张代表团赴京,在北京停留了3个多月。在这段时间里,他同胡适有所接触。他后来同斯诺谈起此事:“那时候我也遇见了胡适,我去拜访他,想争取他支持湖南学生的斗争。”在1920年3月14日毛泽东致周世钊的信中,谈了一些他同胡适交谈的内容。那时许多人都热心出国留学,毛泽东对此颇不以为然,同胡适讨论了出国留学的得失。毛泽东在信中对周世钊说:“我曾以此问过胡适之和黎邵西两位,他们都以我的意见为然,胡适之并且作过一篇《非留学篇》。”《非留学篇》载于1914年1月出版的《留美学生年报》第3号,主张设立国立大学为培养本国人才之所。文章说:“一国无地可为高等学问授受之所,则固有之文明,日即于沦亡,而输入之文明,亦捍格不适用,以其未经本国人士之锻炼也。”本国办了好的大学,就不一定都要出国留学了。在办学方法上,胡适认为中国古代的书院重视自修与研究,其精神与当时在教育界颇有影响的“道尔顿制”相近,可以采用。这一想法深深吸引了毛泽东。
与此同时,毛泽东着手筹备湖南“工读互助团”,曾经把办学的目的与初步的计划,向胡适作了透露,并征求胡适的意见。也是在1920年3月14日给周世钊信中毛泽东说:“我想我们在长沙要创造一种新的生活,可以邀合同志,租一所房子,办一个自修大学(这个名字是胡适之先生造的)。我们在这个大学里实行共产的生活”。“这个组织,也可以叫做‘工读互助团’”。从这里可以看到,胡适对毛泽东等筹办“工读互助团”是赞成和支持的,并把“工读互助团”改名为“自修大学”。1920年4月,胡适在《工读主义试行的观察》一文中说:“我是见惯半工半读的学生生活的,觉得‘工读主义’乃是极平平无奇的东西,用不着挂什么金字招牌。我当初对于这种计划很表示赞成,因为中国学生向来瞧不起工作,社会上也瞧不起作工的人,故有了一种挂起招牌的组织也许可以容易得到工作,也许还可以打破一点轻视工人的心理。”
对于举办“自修大学”的宗旨的看法,毛泽东同胡适则是不一致的。毛泽东把它的目的规定为“创造一种新的生活”、“实行共产的生活”,而胡适对此持反对态度。他说:“我赞成这种有组织的工作,是因为我希望有了组织可使工读容易实行,我希望用组织来帮助那极平常的工读主义,并不希望用这种组织来‘另外产生一种新生活新组织’”;“我以为提倡工读主义的人,与其先替团员规定共产互助的章程,不如早点替他们计划怎样才可以做自修的学问的方法”。胡适认为,“自修的条件很不容易:(1)参考的书籍杂志,(2)肯尽义务的学者导师,(3)私家或公家的优待介绍,(4)便于自修的居住,(5)要求良好学校的旁听权。此外还有一个绝对不可少的条件:谋生的工作每日决不过4小时。如不能做到这些条件,如不能使团员有自修求学的工夫,那么,叫他泛劳动主义也罢,叫他新组织也罢,请不要乱挂‘工读主义’的招牌。”尽管他们对举办自修大学的意见不同,但毛泽东在拟定章程时,还是采纳了胡适提出的一些具体条件和办法,并列为明确的条文。自修大学的创办,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当时《新教育》、《教育新刊》、《新时代》等杂志发表了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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