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灵与肉的洗涤
日本的禅学大师铃木大拙说过这样一段话:“《圣经》上说:‘叩门门就能开’。人们大抵不理解这个‘叩’的意思,只想到用拳头轻轻地叩门这类事情。然而,从精神讲,这里所说的‘叩’的意义完全不是普通的‘叩’,而是以组成其存在的肉体的、智力的、道德的、精神的一切,去叩响自我创造之门,人的全存在用尽全部力量,用尽体内的最后一丝力量,投向此(创造的)门时,就会开始产生一种冲击,使人突进到不可思议的领域。”[19]人对宗教的信仰就在于用全身心的力量去叩开信仰之门。门内是神意的世界,门外是世俗世界。所谓用尽全部力量就不仅在于人必须要遵从宗教的礼仪规范,积极主动地亲近神,迎神进入己身,而且还在于,人必须要按神的要求进行灵与肉的洗涤,以使自己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在肉体的、智力的、道德的、精神的方方面面,重新以神的要求、按神的旨意来做人。
人的精神世界是一个很复杂的聚合体,人对自身的认识,对他人及类(群体)的认识,对万千世界的认识,对人的身心的规定,对人及人类的过去的总结、现在的规划、未来的展望等等,人在这种理性认识和现实规定中,完成着人在人的世界中“独一个”的存在。人因为享有着精神意识的“独一个”而自由,而随心所欲。如果人的这种精神意识的自由被引发开来,人人都享有“独一个”,那么,人就难以拥有神的统一的意志和要求,也就难以真正进入神的世界。所以,宗教对人的灵(精神)的洗涤正是从这里引发出来,它让人在消除“独有”的同时,去除精神意识上的“自我”,以及自我的统一性。
但是,要想在人的精神世界、灵的世界中消除人的自主意识,消除“独有”的自我统一性并非易事,因为,只要人还对自己的存在有所肯定,对自己的思想行为有所赏识,对自己身处的世俗世界有所依恋,那么,宗教就难以做到这一点。因此,宗教的努力正是从这里开始的。
宗教,特别是成熟的宗教,通常都有着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它总是将人的属人性的方面,而非神性或神所要求的方面,当作人的不是之处甚至罪恶之处而加以强调和夸大,使人无法对自己、对自己的身心、对自己的存在作出肯定,无法生活在自我身心需要的欢愉之中,现实的欢愉之中。
基督教关于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所犯的“原罪”,向人类表明,人一旦背离了上帝的命令和要求,自作主张,就可能会坠入罪恶的深渊之中。因为,人所拥有的身心欲望是人犯罪的根源——它使人类失去了乐园,远离了上帝,陷在自己的罪之中;并且,即使有上帝的教诲,有上帝的命令,即使人心向上帝,心向上帝之国,但人如果不对自我身心的欲念做彻底的否定,人依然难以远离罪恶,进入上帝之国。
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向上帝忏悔道:“你肯定命令我谨戒‘淫欲、声色、荣华富贵’。……由于你的赐予,在我成为你的‘圣事’的施行者之前,已经选择了这一种生活方式。但上面所述的种种前尘影事仍未免出没隐见于我的记忆中,这是我的根深蒂固的结习。当我清醒的时候,这些影像隐隐约约地现于心目,但一入梦境,它们不仅赢得我的欢悦,甚至博得我的同意,仿佛使我躬行实践。幻象对我的灵魂和肉体,还起着如此作用,我醒时所不为的事情,在梦中却被幻象所颠倒。主,我的天主,是否这时的我是另一个我?为何在我入梦到醒觉的须臾之间,使我判若两人?”(www.xing528.com)
“你教诲我们取用饮食应该作为药物。但当我从饥饿进入饱饫的阶段时,口腹之欲便乘隙而入,向我撒下罗网,因为这个过渡阶段就是一种乐趣,而充肠果腹若非通过这个阶段,别无途径。本来为维持生命而饮食,但危险的乐趣追随不离,而且往往争先着,以致我声明或愿意为了维持生命而做的,转而为它做了”。……正因为这样,奥古斯丁向上帝坦言道:“我是一个罪人,……希望战胜世界的耶稣,为我的罪恶代求,希望他把我列为全身残弱的肢体之一”。也正因为如此,在一些基督教的歌曲中,歌唱者常常把自己描绘成救世主要为之流血牺牲的“小蛆虫”,一个为神的恩宠拯救着的“坏蛋”。
在佛教中,促使释迦牟尼思考人生的真谛、创立佛教的,不是他留意观察到的人生的欢乐和幸福,而是他着意观察、思考着的人生的痛苦。他看到的是人的生之艰辛,老之艰难,病之苦痛,死之悲惨。可以说,映现在他脑海中的不是现世光明的部分,而是现世阴暗、苦痛的部分。他对弟子们讲:“我也会沦落,逃不脱老朽、疾病和死亡的魔掌。难道我看到其他人处于这种状态时自己感到幸运、反感和憎恶是公正的吗?我的弟子们,每当我忆及此事,一切所谓的人生乐趣在我心中都荡然无存。”这种“荡然无存”是如此的深入,如此的全面,以至于他进入父亲的后宫,看到那些美艳绝伦的女人,却猛然领悟到:这些女人不久也会变得皱纹满面,弓腰驼背,面色灰黑,步履蹒跚……带着这种深刻的人生痛苦的情感沉积和情绪反映观察世界,观察人生,难道现世的世界和现实的人生不是“苦海无边”吗?这世界、这人生还有欢乐、光明、幸福在其中吗?还值得人去依恋、留恋、憧憬、希冀和执著吗?
从根本上说,宗教只有对人及人的世界作全方位的否定之后,才能建立起神意的天堂,建立起彼岸世界,才能让人匍匐在神的脚下,将自己的一切都心甘情愿地奉献给神;人也只有在否定自己、否定现实的世界之后,才能转而面向神意世界,面向神的拯救与神的天堂。
基督教神学史上第一位虔诚的修行隐士圣安东尼,在一间茅屋里独居了15年之后,又到遥远的荒漠里住了20年,他把饮食、睡眠都减少到维持生命的最低限度。边奈狄克特这个对西方的苦修者影响很大的圣者,在荒郊野外的灌木丛中修行时,穿着由兽皮制成的衣服,牧羊人发现他时,还以为是一种野兽。有一次,他回忆起从前见过的一个女人,唤起了强烈的欲念,产生了离开荒野的念头。然而,在上帝的启发下,他突然清醒过来,立即脱光衣服,投身于茂密的荆林与荨麻丛中滚了很久,致使全身皮开肉绽,以肉体的创伤医治了灵魂的创伤[20]。耶稣曾告诫他的信徒:“若有人要跟随我,就当舍己,背起他的十字架跟随我。”[21]“舍己”不仅是将人的肢体献上,将人的肉体、肉体的欲望舍弃掉,而且更要将人属己的理性精神、灵魂信念舍弃掉。
佛陀的觉悟不仅是从肉体的苦行苦修上,更是从灵魂的升华,舍弃“我”、舍弃“我执”上实现的。佛陀起初悟道时,曾严格地实行过苦行与苦修:他曾经每日食一谷一麦,或七天吃一顿饭;吃种子、草,有时甚至食用粪便度日;穿粗毛织成的布衣,或用鹿皮、树皮等做成的衣服;拔除须发,连续站立,卧于荆棘、鹿粪、牛粪之上;不洗除污秽,常到墓地和腐烂的尸体睡在一起。这样坚持了六年,形同枯木,濒于死亡,但终无觉悟。只是在他后来重新确立了寻求解脱的方式之后,经过苦思冥想,在理性精神上终觉悟到了宇宙人生的真谛——宇宙间一切事物都处在变化流转之中,无常迅速,念念迁移,最后终于坏灭;人同万物一样都处在瞬间变化之中,无有一定的自体,人自己不能主宰自己。对一个人来说,如果将自己看作是一个实在的自体,产生我的观念,热衷于比较彼此的差别,就必然产生、增长贪欲、瞋恚、愚痴,滋生各种烦恼,造种种业,产生生死轮回。所以,“我执”乃万恶之本,痛苦之源。人要想成佛得救,就必须要从根本上消除“我”的观念、“我”的实体,消除“我执”。
一位高僧曾告诫弟子信佛者应持有的正确见解:“平常我们常会说:我认为……我的意见是……我认为应该……其实,每一个人的见解,都有偏差的时候,唯有佛陀的见解才是正确的。……我们对于佛陀不起怀疑,对于因果义理有肯定的认识,这也就是我们的正见。”将“我”的观点、思想、主张去除,换上佛陀的观点和主张;将我的意识摒除,换上神、上帝的意识。人不仅在肉体上,而且在灵魂上洗涤“我”、“我”的存在,才能感知、体验到神的存在,寻求同神的合一。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