详论《汉书·艺文志》,以见中国的“目录学”犹今日的“系统学”
道教是中国土生土长的宗教。在中国的文献上虽无宗教之名,却有宗教之实。方仙道深信人能长生不死而成为神仙,故绝对不能认为在战国时尚无宗教。长生不死的愿望由来极久,属于中国地域各民族的原始宗教早有此目的,如《山海经》等文献中皆已提及。今从《汉书·艺文志》而论,所包含的宗教信仰已非原始宗教可比,于文献分类有规模宏伟、纲领鲜明的整体结构,宗教的概念皆安排在适当的类别中。今详论这部最早的中国目录学,对道教的形成有重要作用。
班固(32—92)成《汉书》于建初七年(82),其中《艺文志》抄录刘向(前77—前6)、刘歆(?—23)所编的《七略》。有关编《七略》情况,始于成帝时(前32—前7在位)。《汉书·艺文志》有序言,分段录于下而详加说明:
昔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故《春秋》分为五,《诗》分为四,《易》有数家之传。战国纵横,真伪分争,诸子之言,纷然殽乱。至秦患之,乃燔灭文章,以愚黔首。
孔子死于鲁哀公十七年(前479),至秦始皇焚书于三十四年(前213),其间凡二百六十余年。此时期中国文化大发展,且自孔子生前起,早已是有璀璨文化的文明古国。孔子所钦佩的古今学者极多,后世亦何可仅知孔子一人。此决非孔子之失,失在汉武帝之独尊儒术。在孔子去世后,所谓《春秋》分为五,《诗》分为四,《易》有数家之传,正见六艺的内容日在发展,此当求其故而何可否定之。所谓“战国纵横,真伪分争”,因相同或相似的一种学术思想,当某国的不同时空条件,自然可结合成不同的内容。韩非子(前298—前233)于《显学》中论及:“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孔墨不可复生,将谁使定世之学乎?”这就是真伪分争的情况,然仍可深入研究其发展的史实,韩非之言失于粗疏。至于秦患“诸子殽乱”而“燔灭文章”,实有其基本原因,此可推至孔子生前。《论语·雍也》:“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这二句话的内容非常复杂,亦可认为是孔子对世事的愿望。然而于身后事实完全相反,且虽相反而仍有其正确处,宜详为说明。因当时的齐,孔子尚敬仰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惜一切礼仪齐未及鲁,故希望有齐之国力增入鲁之文化,可为诸侯取法,最后则恢复西周文王之道。然于孔子身后,全部事与愿违。先以齐鲁言,齐之田氏将改姜齐之政,孔子年七十有余,尚沐浴以朝,然鲁之国力何能攻齐,空留孔子的愿望而已。及此愿不成,孔子绝笔《春秋》于“十有四年春,西狩获麟”,实不愿继续记载“夏四月,齐陈恒执其君,置于舒州”及“齐人弑其君壬于舒州”。其后孔子对子贡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阳货》)此节之义精邃之至,似可悲,亦豁达,更可认为孔子始得老子之旨。子贡独旅墓六年,似在化此无言之言。其后子贡之事业和学说基本在齐,齐成《周礼》之六官,不得不思及属孔子、子贡之所传亹。天地四时以当吏户礼兵刑工,可云易简而得天下之理。由是“齐一变至于鲁”竟成“鲁一变至于齐”,然仍能相应于恢复文周之德。其后齐与秦相对,直至战国末年。秦灭六国以统一天下,仍有大批齐人为秦博士,此见齐秦关系的密切。然齐之稷下派不期有二大派,一属鲁学,主张郁郁乎文哉以从周,上则及尧舜孔子,是谓儒士;一属齐燕之学,有邹衍总结为黄老,信仰方仙道,是谓方士。秦始皇封禅泰山时,不论儒士与方士,同时参加并叙述封禅仪式。然儒士好执古,方士贵执今,造成秦始皇疯狂行为的“焚书坑儒”实为古今之争(另见专文)。至于焚坑之事,绝无可取之处,而其古今之争的原则,又有不可全部否定的地方。凡秦之建国全准方仙道的理论,及身止而崩溃随之,又未可与其建国理论并为一谈。凡李斯的思想,决不可不认识与荀子的观点有明显联系。荀子不见容于齐之稷下,即在从另一角度理解方仙道的内容。荀子属子弓之儒而为赵国文化,能继三晋的易学,即由尧舜前推至黄帝,又从黄帝前推至伏羲。今日古文献中,于《荀子》能见到伏羲文王并言。引用《道经》“道心惟微,人心惟危,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其实已有执今之义。后为梅赜引入《古文尚书》,作为舜授禹的十六字心传,是有意识的引用,今可证明其为战国时方仙道等所发展的思想。凡此等古今的变化,李斯继之而开秦国的天下,惜其心术未正而自食其果,亦未可与其理论并言,于是造成“齐一变至于秦”。虽然如此,秦国的地势仍占有西周开国的本土,此所以能统一天下。
上述孔子所谓“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而于身后的事实,因子贡而能使“鲁一变至于齐”,又因荀子而能使“齐一变至于秦”。其间之微妙处,在于永远有古今之争。况能控制的空间在扩大,认识时间何能不延长,故孔子之《尚书》托始于尧舜未尝非,由邹衍推广之道由黄帝始亦未尝非。赵国有伏羲氏之认识,而荀子取之,仍属有见。要能“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以知古始”,由此黄老提出“道纪”,方能明辨古今之辩,而何必偏执于古今。凡纠缠于法先王、法后王之是非者,同属义不及质,绝不足取。凡整个战国之变化,于黄河流域尽在其中。以地区分之,实不外上游之秦,中游之三晋,及下游之燕齐鲁,其间燕赵已偏北。而更重要的变化,是在长江流域及其以南。由战国及秦之统一,其文化思想有极可贵的发展,决不可误认为孔子后的文化日在倒退中。继续研讨《汉书·艺文志》:
汉兴,改秦之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迄孝武世,书缺简脱,礼坏乐崩,圣上喟然而称曰:“朕甚闵焉!”于是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
按汉兴此指于汉高帝乙未(前206)起,可认为止于太初历寅正(前104),其间约一百年的情况。且上继秦始皇之焚书坑儒,尚有五六年之间隔。产生焚书坑儒之祸,决不可与古今之辨的是非混为一谈。秦始皇自陷于穷途末路,欲以一人之子孙传至万世,其愚且昧,令人悲叹。最终为心术不正的赵高、李斯所欺,扶苏死,秦安得不亡。此结果咎由自取,并不足惜。且当时有谣:“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盖除东西黄河流域上下游之相争外,又有南北长江、黄河之间的矛盾。事实上今已得先周有“伐蜀”的甲骨,故武王伐纣时有蜀人参与。且长江流域除上游巴蜀外,中游荆楚、下游吴越各有极早的文化,今知农业社会的开始尚早于黄河流域,当整个周代亦发展极快,足以与黄河流域的民族争牛耳。宜秦统一后楚汉皆起于江南,同为面向西北以亡秦,与秦起西北,面向东南以灭六国,方向相反。今研究道教文化,不可不注意长江流域各地区的民族情况。当刘邦受秦之降,旋即有楚汉之争。项羽卒于刘邦六年(前201),韩信被杀于十一年(前196),翌年刘邦即亡。故刘邦之世根本无暇顾及兴文,唯一之事就是于九年(前198)徙齐田何至关中授《易》。于是重在“彖”、“象”之齐易,始为天下所知,与秦楚及三晋易似有所不同。所谓“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已当文帝即位后(前179)。且汉初之尚黄老,决非汉初所改,在战国后期及秦治天下的时期中,基本就用黄老理论,唯执法有一猛一宽之变。大批属于方仙道的黄老文献,并不违秦禁而未焚。当1972年,在长沙马王堆出土了大批黄老文献(下葬于公元前168年),庶可重睹方仙道在战国中后期及秦汉间盛行于荆楚间的情况,此类文献安得不以道教视之。而孔子之六艺,于《诗》、《书》、《春秋》部分确经秦始皇焚毁,幸未及十年即已恢复。然汉初尚未重视六艺,当武帝即位(前140)始加珍藏,上距汉兴已约六十年。且武帝虽独尊儒术,仍能“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斯为可贵。于元狩四年(前119)第二次遣张骞通西域以开丝绸之路前,先灭淮南王刘安以安东南。刘安不得已而自杀于元狩元年(前122),有关黄老道的文献大量损失,再一次消灭战国时的文风。黄老道有专业知识的资料失传更多,主要如冶炼技术、工艺方法、医学养生、音乐理论等等,实不小于秦始皇之焚书坑儒。及武帝(卒于公元前87年)卒后约五十年,当成帝(前32—前7在位)即位后,方才又有求书之事。继续抄录《汉书·艺文志》:(www.xing528.com)
至成帝时,以书颇散亡,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诏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会向卒,哀帝复使向子侍中奉车都尉歆卒父业。歆于是总群书而奏其《七略》,故有“辑略”,有“六艺略”,有“诸子略”,有“诗赋略”,有“兵书略”,有“术数略”,有“方技略”,今删其要以备篇籍。
此为当时大事,对保存古代文献有重要影响,似当成帝即位未久,陈农就外出求遗书。及河平三年(前26),刘向已校中秘书。其他任宏、尹咸、李柱国,当亦同时参加校书。然经二十年尚未完成,向卒于哀帝即位之年(前6),故又命其子歆继承父业。哀帝在位六年(前6—前1),歆奏《七略》正当其时。此为第一部有原则、有结构的目录学,莫不属于二千年前的古文献。今读其目录,书虽佚失过半,仍可见其纲领。东周文化之灿烂,确非秦汉以后可比。以下先叙述其结构,然后详评其思想。最重要的特点,已能明辨今所谓社会科学及有专业知识的自然科学。先为《七略》绘制总表,示如下(见下页):
深入观此《七略》的总表,始信中国诚不愧为文明古国。向、歆父子为此花费毕生精力,惜二千年来什九仅注意其“六艺略”。清中叶后始知由治经而治子,仍未及质。其实全书结构的重要性,应注意有专业知识的后三略,进一步则必须了解专业知识与六艺诸子之关系。传统理解《易》有象数,故其理能包括各种知识,此决非空言。深入研究《易》何以能成为六艺之首,又与诸子各有何种关系,必须理解当时的文化水平,尤其有专业知识的三略。观此有专业知识的“兵书”、“数术”、“方技”三略,其共同点就是以数术为主。中国在二千余年前,已知利用数术作为专业知识的基础,这一原则迄今二十世纪仍同。凡任何科学必须利用数学语言,方可评定其作用及价值,至于所利用的数术形式,当然应根据时代进化而改进。故二千余年前的数术,自然仍有适用者,亦有不适用者,此何足为怪。然知用数术的原则绝对正确,何可加以否定。其间极多仍有作用者应珍视之,有不足取者当然应加以扬弃。惜时至今日,对这一问题仍多恍惚,以精华为糟粕,以糟粕为精华者,比比皆是。此所以造成对古代文化的认识,产生极大的分歧。总之,能保持有专业知识的三略,对自然科学的发展大为有利。后世分成四部,凡有关专业知识者,全部纳入“子”类,其作用大为逊色。故《七略》去古未远,尚能见先秦遗风确与汉以后不同。以下更须说明,“六艺略”所以取《易》为之原,及《易》与儒道之关系。《汉书·艺文志》又言:
六艺之文,《乐》以和神,仁之表也。《诗》以正言,义之用也。《礼》以明体,明者著见,故无训也。《书》以广听,知之术也。《春秋》以断事,信之符也。五者,盖五常之道相须而备,而《易》为之原。故曰《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言与天地为终始也。至于五学,世有变改,犹五行之更用事焉。
此节之义,确有深刻的睿思,殊非泛泛之言。凡六艺者,犹阴阳五行之象数。《史记·司马相如传赞》“太史公曰《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以之显”,恰当阴阳与五行的联系处。详以下图示之:
凡《乐》与《诗》当东西之旋转,以见人的心理变化,恰当精神情状的瞬息万变。达者固有其人,什九难免成为悲秋善感之诗人。《礼》与《书》当南北极之轴,“天之历数在尔躬”,由盖天而浑天,自然知“日月运行”而有“六位时成”之理。凡礼以定时空之变,乐以示人生之情,以礼乐治天下之原则,可云已得孔子之道。且纵横之际以《春秋》当中央土者,所以示孔子处世之准则。虽然,一人之思想,固足为万世师表乎?定《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是非,确只有孔子一人能当之乎?且武帝时董仲舒之对策,实以《春秋·公羊》为主。当刘向父子之定《七略》,不得不更重视《春秋·左传》史实。然则《公羊》之义例,固为孔子一生之思想行动乎?《左传》有意是非史实而大力宣扬之,固足为信史乎?然则孰能推见至隐,以见孔子之衷曲。奈自汉武帝至清末二千年的漫长岁月,基本消沉在恍惚迷离之中,以使先秦的高度文化消失殆尽,确极可惜。详察六艺的结构,何能不钦佩当时的睿思。况有阴阳五行的数学结构,尚任其浮沉于迷信中,而不知其本具之科学理论,尤足悲叹。以下由六艺而诸子,由儒而道,更能合诸道教论,则有据于自然科学,情况大不相同。凡由尧舜孔子与黄老思想,同为以人为主。以今日概念分辨之,儒重社会科学的人,道重生物学的人,宜儒以六艺为本,道当以专业知识“方技略”观之。方技者犹指方士之技术,这种技术就是医药。中国的医理出于道教,观此《七略》可信而有微。其间所用的象数,仍以阴阳五行为本,宜与易理有密切的关系。凡《易》与黄老医理之象,当以下图示之:
由上图庶知医重阴阳五行之理,即医理与易理结合。此理战国时已盛行,六艺以《易》为首,亦取此阴阳五行之义。凡阴阳五行之理由来极早,孔子是否重视之,无明确的文献可证。由是而谓易理无关于阴阳五行,则为绝大的错误。战国起所认识的易理,决无舍去五行者。亦见易理本通黄老,后合于六艺,似在汉代亦配以阴阳五行。凡春木之乐,于医理就是生气,也就是生命起源。人参天地而生,本具此理。故东西之旋转,西属“房中”,即生生之理,以见生物之传亹及其进化。至于南北之轴,礼贵自然,北即神仙。此黄老当中央之土,贵能扩大限于二百四十二年《春秋》的时空数量级。而道之生一生二生三,即天地人三才的易道。然则道归于数,所以由显而隐,三生万物,亦由隐以显。此即今日所谓“数学语言”的作用,较六艺以《易》与《春秋》互为隐现,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且易老贵反身的医理,方可切合人参天地的三才之道。而儒术亦有以始祖配天的概念,乃见儒道对宗教的认识未尝不可相通。事实上同为接受原始宗教的理论,而各自发展成儒道的哲理。推至殷周之际观之,早具阴阳五行卜筮之形式,于殷墟已得天干地支的六十甲子表,足可证明当时所认识的象数较阴阳五行复杂。观其哲理早已超过盲目的原始宗教,然何尝有儒道之分,而儒道皆由此出。故今日对道教的认识,如不本古史的史实,把方仙道与黄老道皆排斥在外,则自然会产生道教是不是道家,儒家是不是宗教等无答案的问题。因仅须对道教下一某种定义,其内容全部可变化。对儒家是不是宗教的问题,亦全在对儒家的定义问题,是皆不可必之事,何必必之。今以文献推其本,道教实由方仙道的“方技略”而来,且战国时与儒术本可相通。更合诸殷周之际言,中国宗教实有其以人体为出发的基本点,亦就是道教的特色。今由《汉书·艺文志》所编的目录观之,虽无宗教之名,确有宗教之实。因有具体的文献,故决非无稽之空谈。易学象数合以黄老,方为道教的基本教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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