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德道经》的“执今之道”
1973年于长沙马王堆汉墓中,发现了两种帛书《老子》,出土后以甲、乙本名之。在今日所存的各种《老子》版本中,这两种抄本时间最早,故成为研究《老子》的重要文献。此墓下葬时,在汉文帝十二年(前168),抄成甲、乙本,当然在其前。曾以避讳考其抄写的年份,乙本不避惠帝名“盈”、文帝名“恒”,而避高祖名“邦”。可见抄写时在高祖称帝(前206)后,惠帝接位(前194)前。甲本更不避“邦”字,且乙本作隶书,甲本书法在篆隶之间,则很可能在乙本前。然当时避讳尚不严格,书体正在篆隶兼用,故亦可能同在高祖称帝时。概而言之,皆在秦汉之际。今能见2100余年前的古文献,虽多残阙,仍可卒读,确属珍贵的资料。
以甲、乙本互校,基本相似,可见当时所临抄的先秦本,虽有出入而变化不大。又以甲、乙本校诸今存的各种版本,则与唐初太史令傅奕所校定的《道德经古本》较接近(1)。考傅本的来源,本于北齐武平五年(574)掘得的项羽妾冢中本。然已与寇谦之所传安丘望之本、仇岳所传河上丈人本参校而此成古本。唯参校当时的世传本,故已非项羽妾冢中抄本的原貌。不期一千四百年后,又得此甲、乙本,以意推之,甲、乙本与项羽妾冢本时代既近,文当相似,惜傅奕未能一变世传本的传误,有关《老子》的微言大义,基本仍与世传本同,惟字句详略稍有不同而已。幸今复得甲、乙本,乃可进一步以正世传本之误,而更见《老子》之精微处。
先论其道德两篇的编次。甲、乙本同为《德篇》在前,《道篇》在后。此与世传本的道德编次不同,似未影响内容,然有影响于对道德概念的认识。曰道德者,由本而言;曰德道者,可见入手处,谓当以德而归于道。不然,由德而仁义礼则失道,如能由德而得一即道。更见道之消息而弗居,即上德不德,则道与德犹妙与所噭。然未知以德入手,难免认道为玄虚而不可捉摸,是即世传本称道德之失。若能识二者之同出,则道德以穷理为主,德道以尽性为主,固可相通。然空谈义理,非《老子》之旨,当以实践为本,能由实践,方可证其理,此德道之次所以优于道德之次。
更证诸古籍,如《庄子·缮性篇》曰:“夫德和也,道理也。德无不容,仁也,道无不理,义也。”此文含义,与《老子》不甚同,其序德道之次,则同甲、乙本。又《韩非子》中《解老》、《喻老》所论述之次,亦德在道前。唯二千年来道德之次,已深入人心,由此而改名德道,似觉不习惯,然俗名体道有得为得道,正合当时德道编次的意义。
又于甲本中,有分章的符号,惜什九残阙,已未能复见其章次,以今本的分章校之,不同处示如下:
今本德篇38—81章 道篇1—37章
甲、乙本 38—39,41,40,42—66,80—81,67—79
1—21,24,22—23,25—37
于《德篇》的38—81章中,不同处有二。其一,40与41章互易;其二,80—81两章在66与67章之间。于《道篇》的1—37章中,仅一处不同,即24章在21与22章之间。此见全文的章次,两千余年来,变化尚不大。主要研究《老子》的哲理,宜深入以观一章一句一字的大义。此文仅论《道篇·第十四章》中的一字之差。
傅奕本于《道篇·第十四章》最后数句为:“执古之道,可以御今之有,以知古始,是谓道纪。”而甲、乙本皆为:“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以知古始,是谓道纪。”
考甲、乙本非同时所抄,所临抄者亦非同一本《老子》。虽亦有误抄,然二本同一误抄的可能性不大,似可不加考虑,宜从甲、乙本为准。校以傅奕本多“可”字,“以”作“能”,未影响大义。而“执今之道”作“执古之道”,且两千余年来的各种版本,莫不如此。此对《老子》之主旨,有极大的误解。以理推之,“今”字改成“古”字似在武帝时,由尚黄老而尊儒术,乃有趋时者,改此以适应当时的儒家思想。(www.xing528.com)
观《老子》的思想,非常明朗,于古今的时间概念,更有正确的理解,故必须“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此之谓“现在”。有此“现在”的概念,乃能理解“古代的现在”。古代更有古代,时时上推以知古始。以知古始者,所以知“古始的现在”。由“古始的现在”发展成“古代的现在”,由“古代的现在”发展成“近代的现在”,由“近代的现在”发展成“今日的现在”。此“现在”的发展,是谓道纪。其后有儒家的道统,佛教的传灯,皆此道纪之象。
又于乙本《老子》前,同处出土的尚有《黄帝四经》。其一名《经法》凡九篇,于《四度》一篇中,有说明道纪的意义,其文曰:“极而反,盛而衰,天地之道也,人之理也。逆顺同道而异理,审知逆顺,是谓道纪。”此所谓“极而反”,犹《老子》之“逝曰反”。“盛而衰”,犹《老子》之“祸,福之所倚,福,祸之所伏”。由阴阳消息而弗居,乃天地之道人之理。能弗居而弗去,即为“现在”。故顺逆者,就是由今日的现在,知过去的现在为顺。由今日的现在,知未来的现在为逆。而道纪者,就在审知逆顺的现在。故唯知道纪者,方可与语古今之变。《周易·说卦》有曰:“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是故《易》,逆数也。”此顺逆之理,与道纪之义相同,故不知数往之顺,《易》何能逆数知来。凡能知来,必已数往,此审知逆顺的道纪,犹知史鉴之作用。故不知古今,何以知逆顺的道纪;不知现在,又何以知古今;不知执今御今,又何以知现在。而现在何可得自执古御今。故唯得执今以御今的现在,始可与语执古以御古的史迹。知史迹之现在,然后以知古始。古始与执古,其何可混同之。此黄老之言,所以不同于董仲舒所尊之儒。
至于何谓“今之道”?则曰能御今之所有者,是谓今之道。故唯得今之道者,乃能御今之有。且永远有不同的“今之有”,则“今之道”亦永远不同。执永不相同的“今之道”,庶可御永不相同的“今之有”。然则所执者何?曰时间。以知古始者何?所以划时代。
曰唯物论者,所以划时代于生命起源之前。然不可不知机械唯物论与辩证唯物论的不同。唯执机械唯物论者,乃不知分辨有生命的自然界与无生命的自然界。由是等视生物与无生物,以致人同机器,是犹执古之失。至于辩证唯物论,则既知无生命时代的物质第一性,亦知有生命后的物质第一性,于有生命后,已不可不知物质与生物的相互作用。且生物进化至人,各有其相对的现在,是犹以知古始。于人类社会的进化,更有相对的古始。故由辩证唯物论的观点,方能掌握发展的唯物史观。即执先秦之道以御先秦之有,执秦汉之道以御秦汉之有,执唐宋之道以御唐宋之有,执近代之道以御近代之有。凡读先秦古籍中,每有所托始,是犹划时代。据《论语·尧曰》,知孔子划时代于尧舜,亦即删《书》起于《尧典》。孟子继之,故“言必称尧舜”。其时“今之有”发展,御之的“今之道”亦发展,乃所知的古始,不可不上推。故天文医理的古始,上推至黄帝;农业商业的古始,上推至神农;以致人类理解整体知识的古始,上推至伏羲。实即东周时的生产力大发展,其知已可由人类社会的研究,逐步扩大到对自然界以及生物界的研究。惜对古始的概念,每混同于执古的概念。凡执古与古始的不同,就在能否执“现在”以御今之有。能则审知逆顺而知道纪,虽穷远古而未失现在,是谓古始。不能则虽凝昨日而已非今日,仍属执古而失现在。《中庸章句》第二十八章有曰:“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者也。”亦以执古为非。今从甲、乙本《老子》中,以一字之差,能重见认识现在的精微处,此实为《老子》的基本概念之一。
进而更宜略论历代对现在的认识,因《老子》之旨虽晦,其理早已世世相传。《山海经》有夸父逐日的寓言,理犹追现在。孔子有感于逝水之不舍昼夜,庄子赞叹于坐驰而坐忘。此现在的形象,就是“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的“葆光”,“葆光”与俗名光阴之义相似。晋王羲之言“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与唐杜牧言“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其象全同。而唐陈子昂《登幽州台歌》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尤能吟出体味现在后的感情。若由达摩以开禅宗,迨六祖而一花五叶,于茂盛的花枝中参其本,莫不贵当下之悟,是犹现在。且哲理虽达其境,妙能御今之有,此《华严》“四无碍”,宜始于“理无碍”而以“事事无碍”为终。然则“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与“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是否有碍于现在之情。碍则仍同夸父,故李白《将进酒》之“以消万古愁”,可拭子昂之涕,何必于凝眸处添愁。此文人情思的实质,仍在格现在之物而有以御今之有。朱熹曰:“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朱之格物而及王阳明之格竹,正徘徊于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之际。知行合一者,理当合认识与实践为一,方能无碍于现在。以时代言,王阳明(1472—1528)在西方哥白尼(1473—1543)之时,伽利略(1564—1642)且未生,遑论牛顿(1642—1727),故西方其时亦未全面认识自然科学。可见格竹的意义,未可等闲视之,惜继之者乏人。
再者,划时代的古始,其时间间隔有巨大差别,今日的自然科学,从宏观微观以见其两端。《中庸章句》十二章曰:“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唯有大小之异,故贯通时间间隔的单位,尤难一致。然既有大小,已属“今之有”,何可不执“今之道”以御之。此又当详究董仲舒之执。当董既尊儒,即准孔子“行夏之时”之古始,司马迁于太初元年(前104)五月改历,以正月建寅为岁首。其不从汉初承秦之建亥,未可谓非。若夏时之仍可行者,尚合执太初元年之“今之道”,以御太初元年之“今之有”,以知夏禹建寅之古始。且建寅的岁首,迄今仍在“欢度春节”,可见吾国对宏观的日月星辰,当时已得现在之旨。且历代的改历,就在加密岁实与朔策,以利御“今之有”,凡经颁用者,自秦颛顼历起至雍正历共有48历,成而未经颁用或虽用不久即废者,自魏黄初历起至顺治历共有46历。历代学者所以致力于治历而不倦者,莫不欲明现在之时。所求的历元,即有以定划时代的古始。《周易·革彖》曰:“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大矣哉。”而《革·大象》又曰:“泽中有火革,君子以治历明时。”以今而言,生产力发展以见时代的不同,而旧制度有碍于生产力发展,乃必须革命以正其生产关系。吾国之重视治历,就有促进生产力的作用,然仅从宏观考虑。而《老子》之言,已在说明对微观的认识,故此章之言为:“视之而弗见名之曰((从甲本,乙本作微,傅本作夷),听之而弗闻名之曰希,)(甲、乙本同,傅本作搏)之而弗得名之曰夷(甲、乙本同,傅本作微)。三者不可至计(甲、乙本同,傅本作致诘),故*(从甲本,乙本作+,傅本作混)而为一。一者,其上不,(从甲本,乙本作谬,傅本作皦),其下不-(甲、乙本同,傅本作昧),寻寻呵(甲、乙本同,傅作绳绳兮),不可名也,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乙本傅本同,甲本阙),是谓沕望(乙本、傅本作.芒,甲本阙)。随而不见其后,迎而不见其首(甲、乙本同,傅本作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以下即为“执今之道”云云。此即《老子》所理解的微观的现在,必当达此/望之象,庶能“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可见黄老之旨,本以天文宏观的时间,究及物质微观的时间,而合成今之道。若董仲舒所尊的儒术,合以方士之说,此微观的认识,即以占星术的天人感应当之。其视天象之变,必应于某一人事现象,当然是迷信。唯其间所观察到的各种天文现象,及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界之间的各种客观存在的微观关系,决不可忽视。且宜执汉武帝时代的“今之道”,以御汉武帝时代的“今之有”,方能明辨汉武帝时代的利弊得失。
至于宏观微观的彻底统一,非但董仲舒时代不可能,即爱因斯坦(1879—1955)一生所致力的统一场论,亦未成功。其后于微观感应的电磁相互作用外,又发现了强相互作用与弱相互作用,且两端又有发现超引力、超强弱相互作用的趋势,故建立统一场论,更觉困难重重。然总结今日所得,已达原子时代,且于1972年1月1日起,国际上采用原子时变率,作为所有计时之用,乃宏观的日月运行,须相应于微观的原子铯(CS)。其比率如下:
原子秒=9192631770铯周期
此当原子层次的时间,执之以为“今之道”,方可以御人类足迹已达月球的“今之有”。此属今日人类的基本知识,生产力已跨入原子时代的标识。观计时的标准,自人类有知识起,莫不本诸天文,今初次变成微观计时于1972年,而《老子》以微观角度认识现在的理论又重明于1973年。合而论之,恰可根本澄清董仲舒时代的迷信成分,且可逐步展开,以顺逆的道纪,阐明吾国历代早有累积,惜尚郁而未发的现在思想。亦即以辩证唯物论的观点,实事求是地深入认识每一时代,乃可整理研究吾国浩如烟海的十万种古籍,以发挥其继往开来的作用。有关宗教的古籍,主要在“道藏”、“佛藏”中,尤多当下的妙悟,莫不有与于“执今之道”,殊可进一步加以重视。
【注释】
(1)《道德经古本》有《道藏》本。见《道藏》幕上,涵芬楼影印本第346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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