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孔子返鲁后以达“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情况
自孔子返鲁后,除教学外,基本以整理文献为主。且哀公与季康子对六十八岁的孔子颇能尊重,尤其重视所培养的弟子,宜同有“弟子孰为好学”之问。孔子对哀公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雍也》)对季康子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先进》)此两段答话可能是同一次,哀公季康子同在,而弟子记之有详略之异。又孔子弟子有若,与哀公有关。《论语·颜渊》:“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若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曰:‘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此见有若的思想以爱民为主,与孔子晚年的思想能相应。然具体执鲁国之政者为季康子,亦屡屡问政于孔子。其一:“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其二:“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而不窃。’”其三:“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皆在《颜渊》)其四:“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为政》)以上四答,可见孔子于季康子处处勉以自反,因孔子的思想以“泛爱众”为基础。至于季康子之治国,早已重用孔子的弟子。《论语·雍也》:“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然所问之弟子,“果”之子路已仕卫,“达”之子贡尚近侍孔子不愿仕,直至孔子卒后犹居墓侧六年,始为齐所用,故传孔子之道者,子贡起相当重要之作用。而于季康子,仅能用“艺”之冉求。《乡党》记有“康子馈药,拜而受之,曰:‘丘未达,不敢尝’”。乃见孔子对季康子尚有戒心,然冉求为季氏宰殊能称职,而孔子不甚是之。《论语·子路》:“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对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虽不吾以,吾其与闻之。’”又《先进》:“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此当指《春秋》哀公十二年“春,用田赋”之事,此事孔子自然不赞同,奈客观形势为季氏不用田赋,则财政不足,何以治鲁。且田赋之收与生产力有关,田之产量能增加,方能使季氏决定用田赋,宜事后孔子对“仁”的概念似有所变化。《卫灵公》:“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历代对前二句不甚重视,实为改革工具,利器以善事,正属增加产值的基本原理。孔子能视利器善事为仁,与许管仲为仁同义,仁“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宪问》)。更进而观之,利器善事之言,系对子贡言。孔子晚年对子贡每语以极深邃之言,似有意一心培养之,子贡独居墓六年,决非偶然。至于整理“六经”,宜分两部分。若《诗》、《书》、《礼》、《乐》为五十岁前后早已重视者,而《春秋》与《易》,必待周游列国后始深入研究,且使汇合于《诗》、《书》、《礼》、《乐》之中以成“六艺”,此为孔子最后之成就。以下详论孔子编辑成“六艺”之情况。
《论语·子罕》:“子曰:吾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此为完成编辑《诗经》之记录。《诗》必配乐,凡《风》、《雅》、《颂》之配乐,当有不同,惜今已未能知其详。《风》见各国之民情,孔子早已删辑,要以“二南”为正风。《论语·八佾》:“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即指《周南》、《召南》言,民风安逸,婚姻以正,方属王者之气象。“钟鼓乐之”,“宜其室家”,是谓文德。且更以诗教子,《论语·阳货》:“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此见儒家重视夫妇,作为文德之本。《诗序》以为“后妃之德”何其迂,民歌发自本身之情,其情乃真。虽然,或以生物观人,“在洽之阳,在渭之涘。文王嘉之,大邦有子”(《大雅·大明》),与“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关雎》)其有以辨乎,必以《诗序》为非,民之恋歌为是,慎莫为毛公所笑。宜孔子于晚年更使《雅》、《颂》得所,正以明《风》、《雅》同源,以见君民之所同。更以《颂》言,所以由西周之《颂》上及《商颂》而下及东周之《鲁颂》,实因平王东迁,雅声已变。《小雅》而未闻“鹿鸣”,何能“无保定尔”,“青莪”难见,宜有“白驹”之“遐心”。《大雅》而“大声以色”,有损于“生民”之“绵绵”,“有卷者阿,飘风自南”,惜继之以变雅,“关雎”安得不变为“柏舟”。此所以宜由《周颂》而上下求之。若僖公有《颂》,略见由齐变鲁之旨,有以平“大东”、“小东”之怨。僖公在位三十三年(前659—前627),卒后七十余年,孔子始生。而僖公之治鲁,犹能深明时代之大势。由齐桓(前685—前642)而晋文(前686—前677),益以有志无力之宋襄(前650—前636),且霸主渐由山东至山西,而僖公仍能以周礼、易象屹立于东方,宜孔子有以取之。诗人颂鲁之情,确难与文王相比,然为东周以传道,何可忽其治鲁之功绩。同时之周天子若惠王与襄王何德而能有颂声,时代如是,孔子决无不切实际之空想,《论语·卫灵公》“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是其义,故正未可小视僖公之《颂》。又《鲁颂·四章》有“思无疆”、“思无期”、“思无斁”、“思无邪”之言,此疆、期、斁、邪四字,恰为吟诗之原则。“无疆”应尽量不为空间所限,“无期”应尽量不为时间所限,“无斁”应尽量不厌于疆、期之变,“无邪”应准疆、期而尽量表达性情之正。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为政》)正当孔子使《雅》、《颂》得所,亦为准疆、期以删《诗》的标准。所谓“无邪”者,诗贵有真情之流露。凡无病呻吟或强作欢笑者,皆属有邪之思,决不应辑入。当辑成《诗经》后,始能通读“得所”之《风》、《雅》、《颂》,自然有“无邪”之旨。至于《商颂》“渊渊作金石声”,若桓魋何能知之,合诸“微服过宋”之传说,是之谓“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学而》)。
《国语·鲁语下》:“闵马父……对曰:……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以《那》为首。其辑之乱曰:‘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温恭朝夕,执事有恪。’”《毛诗序》云:“微子至于戴公,其间礼乐废坏,有正考父得《商颂》十二篇于周之太师,以《那》为首。”正据《国语》之记载。孔子更辑五篇入《诗》,其他七篇,或亡或删,阙疑为是。然以《商颂》为例,孔子有删《诗》之可能性。以今存之《商颂》论,正以明《大雅·荡》“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嗟嗟烈祖,有秩斯祜”(《列祖》),“濬哲维商,长发其祥。洪水茫茫,禹敷土下方”(《长发》)。宜有《周颂》而上及《商颂》,庶能见三代之损益,是属孔子删《诗》之大义。至于学《诗》的作用,《论语·阳货》:“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虫鱼之名。”所谓“兴于《诗》”,贵能得《诗》外之义,《论语》中记有二事,殊可了解学《诗》之大用。
其一,《论语·学而》:“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其二,《论语·八佾》:“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熟玩此二例,乃喻《诗》之所以可兴。断章取义,固为学《诗》者所当了然于心者。切磋琢磨,贵有其象,何事不可深入。素以为绚而绘事后素,自然可合乐先礼后之旨。否则正墙而立,何贵乎学《诗》。《诗》无达诂,固无达诂乎,全在善读诗者。既了解诗义后,要在悟其情之所钟。故一句一字莫不有其情,且情可反身,乃有“迩之事父,远之事君”之理,《诗》之时义岂不大矣哉。《左传》屡记诸侯集会上之咏《诗》,全属言外之音,故《论语·子路》曰:“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此始见孔子教弟子学《诗》之目的。贵能得诗旨之象,此诗象实与易象可通,然孔子所深入了解者,什九属诗象。于易象之大义,《论语》中极少提及(详下),若子贡、子夏,可云善于学《诗》。
继之宜论孔子辑成《书经》之情况。
《论语·尧曰》:“尧曰:‘谘,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周有大赉,善人是富。虽有周亲,不如仁人。百姓有过,在予一人。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四方之政行焉。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所重:民、食、丧、祭。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公则说。”此见编辑完成《书经》后之记录。最可贵者,能归诸天之历数。由尧舜以及夏商周三代,其史迹本为讲学时议论所及。故编辑《论语》者,最后一篇记此节为主,用意显然。
《论语·泰伯》:“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此所谓“唯天为大”,即知“天之历数”。《论语·为政》:“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实亦指天之历数。至于是否可免“四海困穷”,亦极困难,宜《论语·雍也》记有孔子与子贡的对言:“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又对子路曰:“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论语·宪问》)此见孔子据好古所得之尧舜,能掌握天之历数为主要成就,既病博施济众,当然亦难“以安百姓”,可见早已进入阶级社会。且子贡已能于百姓中辨民与众之不同,此之谓“爱有等次”,则尧舜之治固非理想国,故君子不可不存“泛爱众”之志,然事实上仅能由近及远,“王天下”之理,何可空论。迨孟子而过分美化尧舜时代,言必称之,实与孔子“《书》始《尧典》”之旨不同。
《论语·泰伯》:“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而不与焉。”又:“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卫灵公》)“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泰伯》)此论舜禹之德,归诸“舜禹之有天下而不与”,方能继承尧之“唯天为大”。此大兼时空宇宙言,何可与于一人有天下之宇而忽乎古往今来之宙,幸舜禹不与而虽或逸或劳,同能“允执其中”,庶能为三代损益之本。其间由宇而宙,合诸社会结构,因于历史长流中,人之生命有限,一生之寿命,何可相应于社会变化的时间数量级,故不能不推究人生的遗传及社会组织的继承问题。自禹起为“家天下”,然合诸考古学,“家天下”实非始于禹。基本由群婚制而母系社会,进而为父系社会,发生在各地区的各民族,时间的先后差距甚大,迄今边陲地区的少数民族,犹有母系社会存在。今以黄河流域论,如半坡文化犹有母系社会性质,若郑州大河村的风俗,已见父系社会的情况(另详)。且当时尚属范围不大的部族社会,族长的继承,不期而产生“家天下”的制度。部族的集合,由小而大,当能统治若干部族,自然有“天下”之概念。“家天下”者,父子兄弟相继而为天下之主,然经若干代的继承,于天下之主,势必有所变化。孔子特取尧舜禹者,有以正社会组织的继承问题,若尧传舜为传婿,此于父系社会已属不应有者,舜传禹为传贤,更属彻底破除“家天下”之风,庶能扩大家族遗传的局限而有益于人类社会的进化。今合诸考古所得的史迹言,孔子生当春秋末(前551—前479),上至平王东迁(前771)仅二百数十年,至殷周之际(前11世纪)亦仅六百年许。今已得殷墟周原的大批文物,史迹已信而有征。更由殷墟甲骨文以究殷商之史迹,亦大半有据。孔子上距夏商之际(前16世纪),亦仅一千年许。禹夏约四五百年,禹迹虽尚无确证,然新石器晚期的文物,已遍及全国各地。故孔子一生之信而好古,上推史迹仅一千七八百年。这在当时定有较可信的文献和古老的传说,并与孔子问礼于老聃以观周天子之史籍有关,且东方各民族之史迹,又非仅限于周室文化。生于约四百年后之司马迁,尚知夏商历世之继承情况。今已有甲骨文为证,商之世系基本可信,夏虽无大批古文物出土,然世系的传说绝不可能全部虚构。孔子之时,更当有所知,故知杞、宋不足为征。且准所知者认定尧已明天之历数,完全可能。以天象二十八宿论,部分或全部在南北赤纬10°间带形区域中的宿数,于公元前4300年至公元前2300年间最多,计有十八至二十宿。竺可桢教授推算得此,对研究我国古代文化大有裨益。孔子以认识天象始于尧,尚极保守。更以社会组织言,鲧以仕尧,经舜一代,鲧子禹又继舜即位。据古之传说,唐尧都平阳(今临汾附近),虞舜处于沩汭(今商丘附近),夏禹都阳城(今密县附近)或安邑(今绛县附近),其时正当三部族之间的自然兴衰。又舜之殛鲧于羽山(今徐州附近),鲧子禹能痛定思痛,以完成治水之功,宜能传舜而为天下主。故尧舜禹之事迹,正以见王天下者当以天下事为主,不当以本部族的继承为主。孔子删《书》取以为始,实有以见“家天下”之弊。然父系社会之代代继承,又为生物之本能,唯家之与国不可不加分辨。此实为《书》始尧舜禹之微言大义。至于“家天下”之情况,孔子已有总结。《论语·为政》:“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按三十年为一世,犹人生一代遗传之平均时间。子张有志于干禄,且见春秋时各国于继位时,每有争夺之乱,似每世不同,故问能否预知十世之情况。且孔子本有“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季氏》),此义上已引及,然于编《书经》时似有更深的认识。凡可知十世者,实兼夏商与西周言。合诸史迹,基本经十余世而变,详见下表:
表一 夏之十四世
表二 商之十八世(www.xing528.com)
表三 西周十一世
表四 东周十三世
表五 鲁公九世
由上表五,所以明东周之《春秋》。当平王四十九年(前722)而进入《春秋》,孔子辑鲁史而始于鲁隐公元年。由隐公至哀公已九世,周天子安得不失势。故孔子所谓“十世希不失矣”者,指《春秋》之微言大义。然回答子张之问,重在由《春秋》而《书经》,由东周(表四)更上推西周(表三)、而商(表二)、而夏(表一),亦莫不经十余世而有变。故若尧舜禹之“允执其中”,斯为平天下之至道,奈禹经十余世之传,必将有偏于中,乃自然而有三代之变,如尚质尚文而难得彬彬之文质。究其失中而偏离于正道者,正渐起于数代之遗传,凡能得其中者,岂可限于一姓之遗传,由是经纠偏而归于中,是即三代损益之礼。唯孔子之“为东周”而为“文德”,为“文德”而为究三代之损益。更以尧舜禹三部落之迭主天下为执中之天数,所以能可知继周之百世。凡以生物进化论,人类经百世之遗传,时间约为三千年,而生命的结构变化甚微。孔子能重视夫妇为人伦根本的原则,庶见《诗》始二南、《书》始尧舜之旨,由夫妇而家,由家而国,由国而天下,此实为孔子以《诗》、《书》诲人之纲领。唯其有见于生物之本能,故所理解之时空数量级极长,二千五百年后读之,尚有现实意义。正由于孔子已能视人为生物,故其思想已及人类的本能,决非仅对社会结构言,此为编辑《诗》、《书》之旨,亦为孔子之伟大处。故除《诗》、《书》外,应重视具体的行动和思想,此所以必须以礼乐作为内圣外王的指南。以下总论孔子定礼乐之原则。
《史记·孔子世家》:“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此记录殊可信,因孔子一生处处以礼乐为重。人各以礼乐节之,斯能维持社会组织之平稳。今推究礼乐之实质,有天子之礼乐,诸侯之礼乐,士大夫之礼乐,乡人之礼乐。礼乐之作用,所以维持人之间的和平关系。若孔子之以礼乐教弟子,所以勉弟子当自反,自反有得,庶可语以内圣外王之道。由熟悉俎豆等之礼容,方可逐步推广外王之道。故礼乐为具体的思想与行动标准,下准《论语》所提及有关礼制乐律之言论,择要以明之。
主要论自反之礼乐,当以“颜渊问仁”(《颜渊》)为主(原文已见上引),其目为视、听、言、动。凡视听为由外及内,言动为由内及外,于内外之际已经本人之思虑考察。此即人之作用,然决不可忽乎耳濡目染。以具体论,《论语·阳货》:“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此已包括视色听声言论及行动的作用四者,然极宜深入研究孔子所重视之“克己复礼”。先以视色言,古人视蝃’(虹)间具七色,以紫朱为两端。孔子之是朱非紫,实未合自然之理。“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为政》),仅重视一端而忽乎他端,实有误,必须兼及两端,礼当等视朱为紫。当时或稍后之天文学,已认北极中心为紫宫,名之曰紫微垣,其义可取。后因道家注意自然科学而特重紫色,识见超然。奈汉后之儒家,每有是朱非紫之礼,直至清末未变,乃有碍于“非礼弗视”之视礼,视红视紫,何必是非于其间。以听声言,本诸十二律吕的三分损益,此十二律吕确宜相应于每年十二个月的客观气象,故何月演奏用何律为主,易于引起人情之共鸣,此思想与月令之感应,于春秋时为我国早已理解的音乐原理。今由编钟等的出土,可证明并非从文献到文献的空论,而有其具体欣赏音乐的水平。孔子于音乐有特殊的认识:闻韶而三月不知肉味,要在能得尧之象;与点之情,深喜三月之春意;于卫之磐,心向人生之文德;绝粮之弦,庶见安贫不去之道;杀鸡而用牛刀,实叹子游之已能用乐。以乐辅礼,即二即一,唯思想之纯,庶有行动之正。且孔子早年于乐,已喜知翕纯皦绎之成,惜晚年有悲于鲁国乐队如大师挚、亚饭干、三饭缭、四饭缺、鼓方叔、播鼗武、少师阳、击磬襄之散(《微子》),则耳听之乐,难免有不入耳之郑声。虽然具体之乐谱已佚,故尽善尽美之《韶》与尽美未尽善之《武》,下及淫声之非,仅能神而明之,则历代未究乐理者的泛论,势必成为空言,宜耳闻之礼其标准尤难明确。汉后重庙堂之乐,何尝是韶乐,民间之新声,何可一以郑声斥之。孟子已知先王之乐犹世俗之乐,故于今日“非礼弗听”之乐,尤宜慎思而明辨之。若颜渊之闻此四目,当然亦及视人之行为和听人之语言,今推本而及声色,颜渊定有神会之妙义,然后人何可执之。故外入者既难有准,内出者势将有覆家邦之利口,“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学而》),诚令人感慨。故二千五百年来,固执所谓孔子之礼教,每桎梏人之性灵,其弊决不可忽视,今正宜彻底加以考察。再者禘之礼,八佾之舞,或以雍彻,或旅泰山,且三归与反坫,其礼之形成必已日久,且各有其位,奈知迹而未究其理,礼乐之实果何如哉?当民尚昏蒙而不知朔,宜有告朔之饩羊,然历法大明,羊亦可爱,况孔子所谓获罪于天,何必媚奥媚灶。种种礼制,何可舍本以求末,刻舟以求剑。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泰伯》),此于礼乐之立成,归诸《诗》之兴,兴属人内在的生气。不大声以色,尤见礼乐之现实意义,岂可固执于古礼而不知变化,“子入太庙每事问”者,所以问其理。历代研究孔子者,不乏能重视礼之迹者,而什九忽其实质。故今而后,非从认识礼乐之实质以观孔子,殊难深得孔子之象。治天下之理,必准礼乐之实,此诚百世不易。孔子之伟大,在能从周之文,不在重周之礼。未辨乎此,其何以认识孔子所梦之周公。今以考古所得安阳出土之坟墓,每有大批奴隶殉葬,而于周原之墓中,基本已无人殉。孔子之从周,决有尚文之可贵处。若秦穆公仍有三良之殉,宜诗人刺之(《诗·秦风·黄鸟》)。此一风俗,必为孔子所大力否定。由道德而依仁,生死事大,孟子尝引孔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之言,作俑者且然,况以生人为殉。此始可视为孔子依仁之总纲。由是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必使社会之安定者,方可许以仁,研究孔子之所谓仁,或可参考于此。
更究孔子晚年最后所关心的世事,亦就是最后所重视之礼乐,是为齐国之事。《论语·宪问》:“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考此事发生在哀公十四年(前481),其事当与《春秋》同观。
《春秋》:“(哀公)十有四年春,西狩获麟。小邾射以句绎来奔。夏四月,齐陈恒执其君寘于舒州。庚戌,叔还卒。五月庚申朔,日有食之。陈宗竖出奔楚。宋向魋入于曹以叛。莒子狂卒。六月,宋向魋自曹出奔卫,宋向巢来奔。齐人弑其君壬于舒州。……”
考孔子一生,基本以好古之史迹(《书》)及记述由古以来人之思想感情(《诗》)学于先哲,并加以整理而授于门弟子。于东周事特取鲁史《春秋》作为近现代史讲义,其间不论古今,皆有所评论。且能面对当代之事实,既有理想,又有实用意义,于行动以礼自制,于思想以乐自谐,乃能“君子坦荡荡”而非“小人常戚戚”。以上概述整理《诗》、《书》礼乐之旨,《论语》中确已屡屡提及,故孔子一生之信而好古,绝对有文献可据,不应致疑。编辑成《诗》、《书》礼乐者,非孔子莫属。
进而更宜研究孔子之于《春秋》。《春秋》为鲁史,实属古文献,王安石视为“断烂朝报”,未尝不可。然属鲁隐公至哀公(前722—前481)之朝报,其时代既早,故虽断烂而仍不可不重视之。或谓《论语》中并未提及《春秋》,及《孟子》书中始大力宣传孔子作《春秋》之事。今以理核实之,《论语》虽未提及《春秋》,然对东周事颇多议论,犹在对门弟子讲解《春秋》。上已论及,孔子决无作《春秋》之事,然对《春秋》事实极为关心。传说公羊高为子夏弟子,谓孔子取鲁史,始于隐公元年,止于哀公十四年春西狩获麟,间及十二公,共计242年。且分隐、桓、庄、湣、僖三代五公共96年,为春秋所传闻世;文、宣、成、襄四代四公共85年,为春秋所闻世;昭、定、哀二代三公共61年,为春秋所见世。此《春秋》之起迄及三世之分,实有孔子认识东周之大义在其中。子夏性格殊拘,仅能知之,及公羊高而发挥之,未可谓与孔子思想无关。《春秋》初当平王避犬戎之乱而东迁,以当时情况观之,周天子之名分犹在,且在位长及五十一年,如有作为者,宜有以恢复西周之局面。然事实上平王已无其能力,幸西周初早有周公经营东都,平王方能居之以维持残局,周天子号令天下之权早已失却。孔子乃取鲁隐公元年作为周公之德,以代平王四十九年,因是时平王已老,中年尚未能,况当老年,决不可能再次恢复周天子之盛德,宜孔子取鲁隐公元年起作为东周史以授门弟子。若周平王元年至四十八年,似可以《春秋》序幕视之。当《春秋》所传闻世中,最重要之事,东方诸侯尚知尊王攘夷之理,贵有齐桓公依赖管仲之佐而行之,宜孔子虽对管仲有微辞,然仍以“如其仁、如其仁”许之,因实能担负维持当时天下和平之责任。然一代后之晋文公,虽有正谲之辨,尚能尊王。而鲁僖公周旋其间,在位长达三十三年,孔子取其为《鲁颂》,当有可取处。且是时秦穆公作《秦誓》(前627),同当《春秋》所传闻世之终。孔子之为东周,尚见秦楚之夷能有所自反;齐、鲁、晋、郑等国对周天子之认识,犹有尊敬之心,非徒以本国为主,此为孔子对《春秋》所传闻世之认识。继之以所闻世论,形势已变,孔子岂不知之。秦晋之关系错杂,楚亦大有发展,若襄公之访楚而鲁筑楚宫,且薨于楚宫之中,可见楚之文化已能超越于鲁,然则攘夷云乎哉;晋代世霸,周王之地位日低一日,然则尊王云乎哉。而孔子正生于襄公二十二年。九、十岁的儿童,当然未能明天下大势,日后知襄公之亲楚,岂可对尊王攘夷之理,不加深入研究。合诸所准之礼乐,又安得不入太庙每事问。宜由僖公之薨以及襄公之薨,是谓所闻世,于尊王攘夷之礼,早已不同于所传闻世。至于上所论及的孔子一生,全当《春秋》所见世。孔子为东周而为文德,于自强之各国,自然亦可发展,然对周初所封且能维持至春秋末期之齐,孔子尚认为必宜保持之。凡世传制,如无尧舜之德,在当时各国对峙的局面下,似以不变为是,始可安定天下之大势。此亦孔子自犯三戒中之“晚年戒得”,得于姜齐之是而不知其非,亦有姑息之失。由是有告哀公及三子之事实,沐浴而朝,郑重可见。且当时之情况,孔子极希望各大国本身保持相对平稳。于鲁之三家,虽昭公薨于乾侯,三家犹能立其弟定公。定公薨,仍能立定公子哀公。事实上哀公已无权,因诸侯之位又似周天子,同样为虚设。唯其有虚设之名,尚能形成《春秋》所见世之相对平稳。然正当孔子七十一岁时,发生陈恒弑其君之事,此事非但影响东周之尊王攘夷,更上及武王封齐之文德。况《春秋》所传闻世之功业一切崩溃,实将彻底变化诸侯间之相互关系。孔子之言,所以正名分,亦所以仍愿实现齐变鲁之原则,此之谓周礼。《武》乐虽未善而犹美,故陈恒弑君之情,孔子安能忍之。耳可顺于狂简,若陈恒之作风,更甚于公山弗扰与佛肸。可谓具臣之由与求,且不从弑父与君(《先进》),况孔子本人。核诸事实,自桓公之亡,霸主早已非齐所有,姜齐之遗传日在偏离于中,而陈氏之治齐,实能利器善事,大斗出、小斗入者,已能提高生产力以富民,民安得不是田而非姜。孔子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者,尚执于周礼之文德而未敢突破继周之损益。更进而观之,自田齐之代姜齐,因天下无主持正义者,乃于数十年后即有三家分晋之事。故孔子重视此事,确属由春秋将转成战国之几,有如是之预见,何可小视。由是绝笔于“春西狩获麟”,实不愿再读“夏四月齐恒执其君寘于舒州……六月……齐人弑其君壬于舒州”。此齐人之弑君事,自公羊高起重视于获麟,实属弦外之音。今日读之,究其沾袍之涕,应注意姜齐之变为田齐。然则孔子讨齐之未成,亦促其思想境界更有所提高,是即“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然则孔子七十后之所欲何在?《论语·阳货》:“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此诚得“道法自然”之旨,唯子贡闻之。老聃之西出函谷,尚欲去其柱下史之职,孔子已无职守,自然不必去父母之邦。而对世事始知已不可为,然决不消极以待尽,仍孜孜于文献之整理。既终《春秋》,于礼乐之理更有所突破。《论语·阳货》:“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孰能识非玉帛钟鼓之礼乐,庶几可达七十后孔子之矩。《论语·子路》:“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曰:‘敢问其次。’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曰:‘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曰:‘今之从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此由裁狂简而可及必信必果之小人,然于今之从政者皆斗筲之,此可喻《春秋》所见世,实未能更继之,故孔子之最后二年许,实已进入战国之序幕。何忍再言王天下之理,不舍昼夜之流水,任之为是,乃于抄录鲁史、绝笔获麟后,或有卒以学《易》之事。此不逾矩之欲,决非《公》、《穀》之微言大义所可尽,作《左传》者有意求之,亦未必全合孔子之旨。孔子于《易》的关系,起于易象,此当属殷周已盛行的数字卦。阴阳五行之卜筮来源极早,其后归诸七、八、九、六之卦爻,可能已在孔子后。孔子未知爻名,包括《左传》作者亦仅用其理而未用其名,故于孔子时所谓文王作“二篇”其实尚未备,何可信孔子作“十翼”。当时在各国,基本已有相似而非全同的卦爻辞。对卦爻辞的意义,什九乃筮者以意而言,唯易象略有所准。孔子曾习礼,当已翻阅某种卦爻辞,及周游列国时,始进一步了解各国并不全同的易学文献及用《易》之变化。卒以学《易》的资料,较可深信者,亦宜本诸《论语》。
《论语·子路》:“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此明言“南人有言”,极可能闻诸楚,巫医并论,可喻当时的认识,且巫医皆须恒以学之,足证其间已有极丰富之内容。以《易》论,即属于巫。或讳言孔子时《易》尚归诸巫者,不足以言《易》。且巫医之道同在礼之范围中,贵在有易象。且当时易家所编成的卦爻辞并非全同,齐稷下派所编成的《周礼》,谓太卜所掌之《易》,仍有《连山》、《归藏》、《周易》三《易》之异。《易》当孔子时,既无“初九”、“九二”等十二爻名,卦名亦未必全同,考编成的地域基本在三晋,而齐鲁重传统易学之象,似与数字卦有关(另详)。《系辞上》所谓“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而明吉凶”,正指以卦爻之象代替五行数字卦之象而系以卦爻辞。孔子对此并不感兴趣,宜《论语》中极少论《易》,因《易》须占以得数得象,然后玩其所系之辞而明其吉凶,所以去人之疑。若《左传·襄公九年》(前564)记鲁穆姜玩随卦之“元亨利贞”,仍须先占。虽此事在孔子前,孔子未必关心,其后为《文言》者始重视之,然与孔子无关。更在穆姜前,如郑王子伯廖(宣公六年,前603)与晋知庄子(宣公十二年,前597)之用《易》,已可不占而玩其辞。此种用《易》法始为孔子所好,故子曰“不占而已矣”,似在用其例。然则孔子之读《易》,重在观象玩辞,尚未究易学的基本方法即筮人之玩占。当闻南人之言,有感恒之重要,作巫医且然,何况更复杂于巫医之事,何可不知恒。因忆及《周易》中有恒卦,爻辞中有“不恒其德,或承之羞”之言,正可作为勉人以恒的格言,因即不占而用之。如或占之,则未必得恒卦,更未必得恒卦六爻中之此爻,况当时既无爻名,卦爻辞难免混同之。如穆姜占得艮椨之随棸,象当二爻不变,然未用随卦二爻爻辞,即用今本随卦卦辞取义,可见当时于卦爻辞并未严加分别,各国之传《易》者必有出入。今幸《论语》中存有此条,则知孔子于周游列国时,确已在读《易》,且能不占而玩辞,此为不可忽视之重要资料。唯汉后认为孔子于《易》曾作传十篇,更以“十翼”名之,则绝不可信,因“十翼”的内容基本并不相应孔子之思想。秦始皇焚书而不及卜筮之书,更知《易》非儒家的经典。迨汉武帝起重儒,二千余年来盲目尊孔,视孔子前后各二三百年的学术思想,莫不归诸孔子一人,故在我国思想文化史中最可宝贵的东周时代,其学术思想的发展原委反为之暗而不明,郁而不章。视六经之原为《周易》,作为孔子之意,尤有此失,今亟须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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