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孔子“志于学”至“而立”后的情况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为政》)此为孔子于七十岁后,自思一生进程所作的回顾。然读此时,必宜与“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子罕》)并思,不然,孔子一生的历程仅知为我而发展,决不能成为孔子。孔子者,能毋我而以我合诸时代,观时代之变化而变化斯为贵,故“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失,不舍昼夜”(《子罕》)。虽然能得见时代,必须渐积经验而并加深思。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为政》),能学思并用而不罔不殆,约当十五岁至三十岁的情况,所谓立者已能立于不可见之时。孟子特以“圣之时者也”称孔子,此一观点可成立,确属孔子之智慧,非孟子所能强加。唯孔子之知时,故志在使“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公冶长》),既准三代人之变,乃可进而由生之时上及未生之时,是即史。重视史学而好古,客观了解之,思考之,以史为鉴而作为一生行动与思维的指南,故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述而》)正孔子治学之原则。至于孔子立此原则,必有所师承,《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孔子之所严事,于周则老子,于卫蘧伯玉,于齐晏平仲,于楚老莱子,于郑子产,于鲁孟公绰。数称臧文仲、柳下惠、铜鞮伯华、介山子然,孔子皆后之,不并世。”凡此所提及者,年皆长于孔子,司马迁之言,当有所据。不并世者且不论,可合于相应的历史人物,若并世者更可有觌面受教之机会。首言“于周则老子”,当有所以愿严事之之理,惜每多不求其实,故孔、老之关系,已成为二千年来争论儒、道的焦点。今考核春秋所见世的情况,决非如后世所想象者。
《史记·孔子世家》:
鲁南宫敬叔言鲁君曰:“请与孔子适周。”鲁君与之一乘车、两马、一竖子俱,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辞去,而老子送之曰:“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贵,窃仁人之号,送子以言曰:‘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也。为人子者毋以有己,为人臣者毋以有己。’”孔子自周反于鲁,弟子稍益进焉。是时也,晋平公淫,六卿擅权,东伐诸侯;楚灵王兵强,陵轹中国;齐大而近于鲁。鲁小弱,附于楚则晋怒;附于晋则楚来伐;不备于齐,齐师侵鲁。鲁昭公之二十年,而孔子盖年三十矣。(www.xing528.com)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孔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绘,飞者可以为缯。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
由上两节,可见孔子和老子的关系。最重要者,宜重视其时代背景。当春秋所见世,已不可与所传闻世相比。若齐桓公受周惠王赐为伯(前667),继之有召陵之盟(前656),方属东周时尊王攘夷的正义事业。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宪问》)正孔子为东周的标准。及晋文公受周襄王赐为伯(前636),有非礼之请隧,情况已异于齐桓公,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宪问》)考齐桓、晋文虽仅一代之差,然整个天下形势正在起变化,因管仲、齐桓公一死,齐国即无尊王者,故伯主由山东而山西,且晋近王畿,自然有挟天子的事实。况晋国世霸,自文公直至孔子生前晋国仍在发展,乃以尊王言,特以正谲辨齐桓晋文之志,实即时空条件的不同。由晋文公(前636—前627)至晋顷公(前525—前511)已过百有余年,西秦南楚各有所发展。乃晋对攘秦楚早已无力,尊周王亦利用之而已。故若晋顷公扶敬王以除王子朝事,老子与孔子或未必以为然。孔子如之周见老子当在景王时,景王卒(前520),孔子仅三十二岁,然则孔子见老子时,正年约三十左右之青年。而老子已居周久之,当长于孔子三十岁左右,老子“见周之衰,乃遂去”,当指景王卒后之事。《史记》所引的晋平公(前557—前531在位)、楚灵王(前541—前538)皆在其前,当孔子已见老子而返鲁,“弟子稍益进焉”,正合孔子立于三十,始能杏坛设教。若景王卒后之事,因于生前有爱子王子朝未及立,而晋顷公为之立敬王,国中有立悼王者为王子朝之党所杀,继之又拒敬王达四年之久。《春秋》:“昭公二十有六年……冬十月,天王入于成周,尹氏、召伯、毛伯以王子朝奔楚。”《左传》:“王子朝及召氏之族、毛伯得、尹氏固、南宫嚚奉周之典籍以奔楚。”按老子为周守藏室之史,而周之典籍为王子朝奉以奔楚,疑老子之去周,当在王子朝奔楚之前后。当时王子朝有告于诸侯之辞,尚见于《左传》,殊有史料价值。又阎若璩认为“惟昭公二十四年夏五月乙未朔日有食之,见《春秋》,此即孔子从老聃问礼时也”。然昭公二十四年当周敬王二年,敬王尚未入成周,而王子朝之即位,又未为伯主晋所承认,如此形势孔子似不可能之周,且日食事已见诸《礼记·曾子问》及《家语·观周解》,皆载“孔子曰:昔者吾从老聃助葬于巷党,及!,日有食之”。然《左传》所载之日食中,此次虽有日食而周鲁等处不能见到,可见或有错简,或尚有他故,乃知《礼记》及《家语》之记录皆未可信。或于战国时已重视孔子见老子之事,必欲肯定其日期,反见作伪之痕迹。又如孔子与南宫敬叔同适周,鲁君且与之一乘车两马一竖子,今又可考得孔子三十岁时,南宫敬叔仅十余岁,不可能有其事。故纯以学术思想的关系论,孔子自“志学”至“而立”的十五年中,当得益于周守藏室之史。必有此“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治史原则,方能有日后之成就。且孔子“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子罕》),以鄙事所得的经济等条件,配合从事于史学之志,且处身挂名周天子仍存在的时代中,往周寻师于周守藏室之史,完全可能有其事。退一步言,孔子或未至周见老子,而老子治史之原则,必对孔子有启发性的影响,后人惟欲提高孔子之身份,为之伪造种种见老子的条件,反使破绽毕现,而对极重要的思想感应,反多忽视。且当时任周守藏室史官的李耳,未必著有全部《老子》,而《老子》书中之若干警句,则确为孔子于周所严事之老子所言(另详《论李耳》)。综上所述,以明孔子于三十之立,基本为确立治史之原则。以史合诸当代之事,故“子入太庙,每事问”(《八佾》),此为知礼,亦为问礼于老聃之旨。如孔子之周,则除见老子外,极可能拜访苌弘以问乐。因孔子所好,唯礼乐而已。礼以定人之行动,乐以和人之思维,宜入太庙每事问为知礼,且“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述而》),庶能知乐。基此礼乐之好,以通贯古今,斯能由“志学”至“而立”。见老子、苌弘前,与孔子思想的形成极有关系者,尚有二事。其一当襄公二十九年(前544)吴子使札来聘,其二当昭公十七年(前525)郯子来朝。前事孔子仅八岁,后事已二十七岁。此二事皆有以促使孔子重礼乐且好古。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