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起源不仅仅是一个考古学、人种学、人类文化学或心理学问题,更是一个哲学问题,即关于人性、人的本质力量及其运动发展的问题。只有深入探讨艺术从生产劳动中产生和发展出来的内在动力和内在必然性,把握淹没在大量人类文化学资料中的本质的历史,才能为系统的艺术学和美学奠定科学的理论基础。
为此,我们既不能把艺术与生产劳动割裂开来、对立起来,又不能把二者等同起来,而应当以后者为出发点,探究人的感性的心理学和整个人的本质力量。
一、一般生产劳动的艺术性因素
尽管“自然的人化”或“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是劳动和艺术的共同原则,却不能把劳动和艺术混为一谈。劳动最开始是人类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所作的一次“获生的跳跃”,除了实用的考虑外不能有其他的考虑。
但人类最早的生产劳动本身中就包含着审美和艺术的因素,隐藏着艺术活动产生出来的心理根基。在生产劳动中所形成的人的意识(自我意识和对象意识)使本来只是动物性的心理活动带上了理性精神的烙印,上升为人的心理活动。
1.意识使动物也有的对客观外界的直观“表象”上升到人的“概念”;
2.意识使动物也有的对自己生存所必需的物质对象的“欲望”上升到人的有目的的“意志”;
3.意识使动物也有的对外界环境的盲目的“情绪”上升到了有对象的、人的社会性“情感”。
生产劳动的艺术性因素就在于通过生产劳动实现人与人在情感上的相互传达、影响和共鸣。人类在情感交流上所达到的社会的一致性是生产劳动的社会性所必不可少的条件,它作为“劳动意识”的成分又是人的社会性劳动超出于动物个体的偶发性“劳动”的特点之一。在这种意义上,艺术正属于生产劳动的本质性因素。第一件人造工具就是第一件具有艺术性的产品。艺术性产生于劳动,同时又成为人的劳动的内在环节。没有艺术性的劳动只能是动物式的生命活动;丧失了艺术性的劳动就成了“异化劳动”。
二、艺术的精神性本质
生产劳动所包含的艺术性因素是生产劳动的精神方面,后来的纯粹艺术则是这个精神方面的独立化。艺术本质上是精神生产,而不是物质生产。
艺术产生于生产劳动,不能仅仅从(或主要不能从)早期艺术因素对生产劳动在技术上、生理上的促进作用方面来理解,而应从它对于劳动者们在精神上、情感上的统一作用方面来理解。艺术的本质是情感的表现和传达(或情感的“对象化”),它不是人与物的关系,而是通过人与物的关系所表现和实现出来的人与人的精神关系、情感关系。
在原始的生产劳动中,艺术性因素随时都要以物质的、实用的考虑为转移,艺术本身的本质还只是潜伏着的;而后来纯粹艺术的产生则显露出自身精神的本质。仅仅是由于人类发展起来的社会交往的需要,并且直接是由于人与人之间发展了的精神交往、情感交往的需要,艺术这一意识形态才从生产劳动中独立出来。
三、艺术因素与美感因素的同步发生
原始艺术还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艺术,而只是生产劳动中的艺术性因素或萌芽;同样,原始人的美感也并非纯粹意义上的美感,它还与巫术的神秘感应以及各种生理上的、功利性的愉快混在一起。
进入野蛮期以后,农牧业的分工加强了人的生产的计划性、预见性和组织性,训练和提高了人的想像力和幻想力。人把整个大自然(而不单是他手中的工具)当作了自己“无机的身体”。
正因为如此,人才能在观念中,在幻想和想象中把自然界变成自己“精神的无机自然界”,才能不仅按这个自然界“一切物种的尺度”来生产,同时还用自己“内在固有的尺度”来衡量对象,并“按照美的规律来塑造物体”。
“一切物种的尺度”意味着自然界本身的尺度,即生产的技术性尺度;“内在固有的尺度”则是人自身的消费的尺度,它是物质消费和精神消费的统一。“消费在观念上提出生产的对象,把它作为内心的图象,作为需要、作为动力和目的提出来。”[1]
人在生产中能达到怎样的目的,这取决于自然界“一切物种的尺度”;人在生产中要达到怎样的目的,这取决于人的需要、人的内在素质或人的本质力量的性质。这种“内在固有的尺度”所包含的精神消费的尺度正是人的生产与动物生产的一个本质区别。
“消费使得在最初生产行为中发展起来的素质通过反复的需要达到完美的程度”[2],只是由于在生产劳动中人的类本质的全面展开,人的精神消费的尺度才形成和完善起来,“主体的、属人的感性的丰富性,即感受音乐的耳朵,感受形式美的眼睛,简言之,那些能感受人的快乐和确证自己是属人的本质力量的感觉,才或者发展起来,或者产生出来”[3]。
马克思把“人的感觉”和“人的感觉”严格区分开来[4],是着眼于人的社会性的、主体性的感觉,即人的情感体验。人在“按照美的规律塑造物体”时,他在对象上所确证的并非红色或黄色,弧线或直线,而是根据他的想像力对象化了的他主体的社会性本质力量,即通过五官感受的媒介而相互传达着的人类普遍性的情感。“按美的规律塑造”的过程就是情感对象化的过程,“对象化的情感”就是美。(www.xing528.com)
在生产劳动中,人类情感借助物质媒介在人与人之间相互传达、交流,这就培养了人对别人情感最细微之处的感受能力,从中便形成人的审美能力、美感。人的一定程度上的审美能力或美感,作为消费的需要,反过来又成为生产劳动的“内在尺度”,使之带上相应程度的艺术性。从最广义上来理解,最初的生产劳动如第一把石刀的制造,就既包含美感因素,也包含艺术因素。企图片面地确定美感和艺术谁产生谁,只会陷入马克思的两条辩证原理的“二律背反”之中:
1.“消费创造出还是在主观形式上的生产对象”,包括艺术家心目中的艺术对象(艺术构思);
2.“艺术对象创造出懂得艺术和具有审美能力的大众”,创造出新的消费要求:美的享受,美感能力。[5]
实际上,美感和艺术的二律背反是二者作为一个消费和生产的辩证统一体向前运动发展的方式。人在艺术地掌握世界时,既通过艺术的传达作用实现了人的情感的社会性,同时又通过欣赏和审美(美感)而确证了人的社会性的情感。
四、劳动异化和纯粹艺术的产生
纯粹艺术的产生,是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交往方式从其他交往方式、首先是从生产方式中分化出来的过程,这与生产劳动的分工、特别是作为劳动自身两本质环节的精神劳动和物质劳动的分工具有必然联系,也就是说,与劳动活动本身的异化、与劳动的“自我异化”具有必然联系。劳动异化是纯粹艺术产生的内在动力。
分工,特别是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这一“真实的”社会分工,对于生产劳动起着巨大的推动作用。迄今人类劳动生产率的每一点提高无不与这种分工有密切的关系。只要有了一点点剩余产品,人们马上就会用来祭祀他们的保护神,并相应地供养一个祭师去和神打交道,这就是最初的思想家和“艺术家”,他必须负责把他对神的感应用有声有色的祭仪形式转达给诸位同胞,并为此发挥他丰富的想象。
艺术首先以宗教幻想的形式(与在这种形式下的科学、道德伦理、法律一起)从生产劳动中分化出来,是一个普遍必然的不可抗拒的自发倾向,它是生产劳动本身发展所要求的前提和所导致的后果。艺术本身要以纯粹的形式独立,首先必须和其他意识形态一起从物质劳动中分离出来,在巫术观念的外衣下形成总体的上层建筑。巫术观念正是早期人类自我意识和对象意识的朦胧形式,它必然渗透在以意识为心理基础的各项意识形态之中。
在巫术时期,艺术因素虽已与物质生产劳动分离开来,但还未与其他意识形态分离开来。在整个野蛮期,它只是作为宗教观念的副产品和社会性媒介而自在地发展起来,它服从于宗教祭仪的需要。随着人类进入文明社会(阶级社会),独立的、纯粹意义上的艺术才开始形成。
自然宗教转变为社会宗教的同时,对自然神的崇拜也就转变为对人格神的崇拜。而作为神在人间的代表,统治者本身成了崇拜仪式供奉的对象,娱神过渡到了娱人。艺术的专事传达情感的作用这时才第一次得到了纯粹的表现。
艺术是在异化社会(阶级社会)中促进人性同化的因素,这种同化作用特别在艺术作为纯粹艺术产生出来的时刻(如在古希腊)以其完整的形式表现出来,而没有后来的艺术那么明确的倾向性。“当艺术生产一旦作为艺术生产出现,它们就再不能以那种在世界历史上划时代的、古典的形式创造出来。”[6]
艺术的最终使命即统一人类情感只有在扬弃了异化的共产主义社会才能完成。那时,独立的、纯粹的艺术将会消亡,并复归为“劳动意识”的一部分,使人类劳动成为美化自然和美化人本身的“自由自觉的活动”。这不单是艺术发展的光辉前景,也是人的本质力量自由而全面展开的必然趋势。
(原载于《未定稿》1986年第10期)
【注释】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册,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9页。
[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册,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0页。
[3]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刘丕坤译,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79页。
[4]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刘丕坤译,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80页。
[5]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册,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9页。
[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册,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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